自从跟阿爹出了门,杨纤月就没好好梳过一次头,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小疯子。天自打过了端阳就一日比一日热,她趴在阿爹肩膀上,大日头像野狗见了肉骨头一样追着她晒,阿爹身上的粗布衣裳也磨得她的脸生疼,可她一想把头抬起来,阿爹就伸手把她摁回去了。
“银兔儿乖乖的,咱们已到了浔阳城啦。”
寻羊是什么意思?杨纤月偷偷拿眼儿四下逡巡,一只羊也没看到。但是阿爹下巴绷得紧紧的,脸是黑的,杨纤月以前就觉得他很吓人,这几天更吓人,撅了噘嘴觉得还是不要问他羊的事了。
今天这个街比前几天的人多了好多,有卖漂亮花布的,卖包子的,卖糖人的,有两个人提着鸟笼子,也不晓得里头的鸟是个什么色的,会不会顶豆子。从前府里二哥哥就有一只会顶豆子的黄莺鸟,听说是比银兔儿这种“娼妇养的”金贵多啦。还有个卖花的小姐姐,追在他们身后一声声唤:“郎君,给小囡囡卖朵花戴吧。奴这花早上刚采的——”
杨纤月跟阿爹在外头跑了一二三四不知道多少天,已经是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花兴致缺缺——反正阿爹也不会给她买——前面的空地有敲锣声,有几个人正交叠着翻筋斗,四周好多人都聚了过去,有个老婆婆对一个小姑娘说:“走走走,跟阿婆去看张家班子耍杂耍罗——”
杨纤月刚想探头去看一眼,阿爹就又拿手把她的小脑袋摁回来,“银兔儿听话,咱们不看这个……”阿爹戴着一顶好丑好丑的大斗笠,大手虚虚掩在她脸上,杨纤月什么也看不到了。
银兔儿才不想看呢!哼!有什么好看的!银兔儿可是从东都来的!在东都府里时躲在假山后面偷偷看过二哥哥三哥哥他们斗蛐蛐儿呢!
阿爹走得很快,离了热闹的大街,走到巷口一家小店里,有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在拉琴,边上一个梳着两个丫角的小姐姐,站在一桌客人跟前咿咿呀呀地唱。阿爹把大斗笠又拉低了一点,要了楼上一间房,店小二夸了句“郎君有福气,令千金真俊”,阿爹就不高兴了,又把大手盖在她脸上,一句话不说就上楼了。
阿爹的脾气也太坏了,她本想跟人家道声谢谢的。
杨纤月被她爹放在床上,床上铺着大红大绿的花被子,难看死了,杨纤月偷偷踢了被子正中间那朵最大的大红花一脚,百无聊赖地啃起了指甲。阿爹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像个磨盘,把桌凳床柜都细细翻查了一遍,打开窗户缩头往外看又“啪”一下关上了。阿爹这些天总是这样,缩着脖子东瞧西看蹑手蹑脚的,昨天她说话大声了一点还挨了两句骂。
说来她在家里也这样,因为要躲脾气不好的二姐姐。但是阿爹这么凶,也有什么害怕的人吗?杨纤月小心翼翼地问:“阿爹要银兔儿帮忙吗?”
这话很难回答似的,阿爹坐到床沿,把她抱在腿上,重重叹了一口气,替她理一理头发——这一理头发更乱了——细细看了半天才把她的小手手扯下来:“银兔儿是六岁的大姑娘啦,不能再吃手了。”
杨纤月有点委屈——她其实早就不吃手了,这不是饿了么?再说啦,银兔儿明明是年底生的,嬷嬷总说银兔儿吃亏,“总说咱们银兔儿跟二姑娘一样大,也不想想二姑娘是正月生的,这能一样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跟阿爹是没什么道理可以讲的,乖乖把手拿下来,“银兔儿不吃手,阿爹不生气。”
阿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包袱扯过来,从里头拿出布老虎塞到杨纤月手里:“阿爹没生气。银兔儿乖乖自己玩一会,阿爹去去就来。”
杨纤月揪着布老虎的耳朵,看着阿爹又戴上那顶大斗笠,把什么东西放到怀里,又拿出来,又放到怀里,走来走去好几次,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把那个东西——一个穿着红绳的平安扣——戴到杨纤月的脖子上。
“银兔儿乖乖戴好了,不拿下来知道吗?”
阿爹把平安扣塞进杨纤月的领子里,杨纤月傻乎乎地点头,阿爹却又改了主意,把平安扣取下来放到自己怀里,“算了,还是阿爹带着,银兔儿乖乖玩。”他说着又往门外走,快出门时又一次折回来:“银兔儿,你乖乖待在屋子里,莫出去,哪里都莫去,就在床上睡一会儿会,要是有人叫门你也莫开。阿爹很快就回来了,给你带肉包子吃。”
杨纤月本来已经摆手跟他说再见了,可他来来回回地折腾,她不由得就怕起来,怕什么她也说不明白。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好多斜方块儿,杨纤月想说不要睡觉,不要肉包子,要马上回家,就算天天被二姐姐拧大腿掐手臂也要回家。她想“哇”一声哭出来又怕挨骂,只是扁着嘴噙着泪小小声问:
“阿爹,外面不好玩,咱们现在就回家去好不好?”
阿爹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很勉强,揉揉她头顶上三天没好好梳竖起来的呆毛,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乖乖睡觉,睡醒了吃肉包子。”
杨纤月不想睡,但是阿爹把她连着布老虎一起塞进花被子里卷成一个圆团子,大手捂住她的眼睛:“银兔儿闭眼睛,把阿爹这两天教你的关关雎鸠背一百遍,阿爹回来要考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