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请宗祠,是在秦不闻坠下误会崖之后的半月之后。
季君皎将自己关在文渊阁半月,谁都没见。
那日,文渊阁的门终于打开,来往过路的百姓也纷纷停下脚步,想要多看一眼那位曜云的英雄。
——那位再次阻止长安王阴谋,以身入局的首辅大人!
只不过,当季君皎一袭红衣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过路的百姓皆是面面相觑,满脸震惊。
他身上穿的,是整齐干净的那身红色婚服,应该是重新打理过了,那原本衣角边染雪的泥泞与污秽也消失不见。
那身大红的官袍,男人穿在身上,光彩照人,流光熠熠。
男人站在那红墙青瓦的文渊阁前,分明一身大红衣袍,脸色却格外憔悴落寞。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春日未至,乍暖还寒,冷风吹过男人的发梢,他稍稍抬眸,神色泠泠,更显风骨。
人人都记得,那日大婚时,这位年轻首辅脸上的眼神,温柔何须,如同干净澄澈的春日暖阳,凡是见过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柔。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却满是清冷冽然,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清冷,似乎谁都无法靠近半分。
季君皎身边,是一脸担忧的长青。
他皱皱眉,思索片刻后,最终还是上前一步,轻声开口:“大人,您大病初愈,不如等养好伤再去吧?”
季君皎没应声。
长青便也清楚,他劝不动他家大人的。
是以,他叫人备了马车,跟随着季君皎,去往皇室宗祠。
传言,嫁娶皇室之人时,男方应当七请宗祠,得了皇室宗族保佑,才能平安顺遂,白首偕老。
——当季君皎告诉长青,他要去宗祠请愿时,长青便觉得,大人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姑娘好像总是不相信。
不相信他家大人,其实比她想象中,更爱她的。
爱到将自己折磨半月之久,风寒发烧,夜里高烧不退,却咬着唇,不肯叫她名字。
爱到分明大病初愈,那日他在庭院前站了整日,第二日便派人打理了婚服,来了宗祠。
大人清正一生,却总爱偏袒她的。
随后,长青随着季君皎来到皇室宗祠,季君皎一袭婚服似火,在那巍峨宏伟的宗祠中,格外扎眼。
就好像是万千佛门古刹中的罗刹恶鬼,又好像是平静湖水上突如其来的一块石子。
俊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季君皎脸色略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只是这样的憔悴,却分毫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让为他平添了几分病态的美感。
男人走下马车,终于开口:“在这等着。”
长青张张嘴:“大人,属下还是陪您——”
“在这等着。”
他只是又重复一遍,没有看向长青,稍稍掀起衣角,迈步走入那巨大的宗祠之中。
去往宗祠的那条路,是一副漫长又湿滑的石阶,据在这里守宗祠的下人说,通往那皇室宗亲牌位的石阶,不多不少,七百三十二阶。
季君皎听到这个数字时,垂眸轻笑一声。
“大人,您笑什么?”那里的下人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什么,”季君皎抬眸,看着那高处的宗祠,好像遥不可及一般,“只是突然想到,从文渊阁到城门,也要走七百三十二步的。”
那下人一脸疑惑,似乎没想到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眼下的男人分明也没打算解释,只是朝着下人点了点头,拾阶而上。
七百三十二阶。
步步湿滑泥泞,雪水化了一地,季君皎的婚服又沾染了泥点。
男人见状,微微蹙眉,他轻轻提起衣摆,掸了掸衣尾的污秽,一步一步,身姿端挺守礼。
他从清晨走到正午。
未歇息一分一秒,他的额头上沁出薄汗,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未让身上的婚服再次染泥。
他走到了宗祠门外。
庄严肃穆的宗祠燃着冷香,季君皎抬步迈过宗祠门槛,停在了宗祠牌位,那个蒲团面前。
他睫毛稍颤,目光扫过那大大小小的牌位,宗祠中的香气氤氲,温暖又寂寞。
他跪拜在了那些牌位面前。
礼仪周全地跪拜三次,他稍稍垂头阖眼,便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钟声。
浑厚肃穆,就如同那三千神佛低眉垂目,向他劝诫着回头是岸,立地成佛。
他偏偏不肯。
他偏偏拨开那佛莲万千,走过那金刚怒目,决绝地入他的红尘。
耳边似乎传来那日百姓臣子的咒骂与侮辱。
“长安王狼子野心,就应当处以极刑!”
“长安王借尸还魂,定是杀了冤魂亡灵,这种恶人就该下地狱!”
“永世不得超生!”
“她该死!”
“她就该死!”
“……”
无数咒骂过耳,季君皎却只是垂眸俯首,冷香袅袅,男人的语气中带了颤音。
“她是,我的妻。”
偏袒也好,纵容也好,甚至被说成包庇也好。
她是他的妻。
夫妻本就应该共患难的,不是么?
许久。
他终于缓缓睁眼抬眸,看向那宗祠中的无数牌位。
“秦不闻长命百岁。”
“微臣季君皎,愿与秦不闻结成夫妻,自此恩爱不移,白首与共。”
——那是那个时候的季君皎,便做出的决定。
那是季君皎的第一次拜宗祠。
后来几次,每隔一个月,自家大人便会去请宗祠。
他每次去都会穿一袭红衣,只不过除了第一次,都不是婚服了。
第七次请宗祠,原本大人也是计划好了时间去的。
只是出发前一日,大人去了趟长安街,回来的时候,大人竟然说,先不去了。
长青不知道季君皎在长安街上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一日,大人的心情分明很好,好得过分。
长青是后来才知道,姑娘回来了的。
他分明也清楚,自家大人分明是想要与她相认,但又好像憋着一口气,非要她主动与他相认才行。
在此之前,他就跟她玩些猫捉老鼠的游戏,每次她不肯与他相认,他又独自生闷气许久。
再后来,长青在书房禀报秦不闻行踪的时候,才听到自家大人提起一件事。
那一日,阳光正好,季君皎伏案写着什么,听过长青的禀报,稍稍出神。
“大人?”长青禀报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季君皎终于回神,才察觉书案上他久久没有落笔,墨水殷透了宣纸。
“长青,我有个问题,有些想不通。”
长青眨眨眼:“大人您说,属下或许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男人终于缓缓抬头,那双过于漂亮的墨色瞳孔中,满是疑惑与茫然。
“我与她,应当算是成亲了,对么?”
“应该……算是吧?”长青不确定地接了一句。
男人睫毛轻颤:“那她除了我,不应当与其他男人那般亲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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