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突然发觉,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耳边的声音也清楚起来。
他恍惚地看向那灯火下的少女,她扬着眉笑着,身后的鹰神金刚怒目,她却笑得张扬桀骜,无所畏惧。
突然间,耶律尧突然想起,这些谩骂与诘责,其实在很早很早的从前,长安王秦不闻已经经历过了。
或者说,她分明是踩着那些磨难与嘲弄,厌恶与憎恨,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万人之上,俯首称臣。
恍然间,耶律尧猛地想起许久之前,在那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使节宫宴上,他当着满朝文武,高声质问:“这曜云如今,还有神佛吗?”
她是怎么回答来着?
啊,想起来了。
她说,神佛在心,善念在行。
她说,曜云子民,在神佛之上。
他读懂了她话中的意义。
她说,她不在乎什么神佛。
那么多苦难与磋磨,她是自己趟过来的。
——他也可以。
那尊鹰神的雕像似乎还在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像是金刚怒目的神佛,诘责他的罪咎。
但这一次,耶律尧的目光却迎了上去。
他像是举起长剑的亵神者,直直地对上神明手中的巨斧,不肯退让分毫。
许久。
他弯腰,拿起了耶律启明手上磕着鹰首的拐杖。
“咚——”
拐杖猛地在地上震了三震!
“肃静!”
如同皇宫高处那座沉闷嗡鸣的钟声,耶律尧站在高台上,被所有漠北臣民仰视跪拜。
他的语气冷沉肃穆:“一只山鹰便是鹰神的信使?”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长剑直直地刺入那已经死掉的鹰隼的身上,果决利落。
一瞬间,高台下原本嘈杂的声音,鸦雀无声。
耶律尧高高扬起眉眼,神情睥睨过台下无数的漠北子民:“寡人说,它不是!”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悉悉索索地开口:“杀了山鹰,鹰神一定会愤怒的……”
“鹰神的愤怒?”
耶律尧冷笑一声,笔直地走到高台最高处,又一个纵身,飞身到了那尊鹰神雕像举着的巨斧之上。
他站得更高了,高到能够将所有的子民风景,尽入眼底。
“如若鹰神当真愤怒,便来惩罚寡人,若鹰神无此意,今日,寡人便是漠北未来的君王!”
天亮了。
有一轮红日从远处缓缓升起,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耶律尧站在那红日之中,比神明更像神明。
下一秒,盘旋在高空的群鹰终于缓缓散去,朝着那天地初分的方向,振翅飞去!
有鹰翱翔展翅,从耶律尧身后抖着翅膀,羽翼丰满。
耶律尧站在那里,身后的翅膀像是加在了他的身上,曙光流转。
那一瞬间,无数漠北子民热泪盈眶,齐齐跪地,朝着雕像上的男人高声跪拜。
“王上鹰神庇佑,万寿无疆!”
“鹰神庇佑,万寿无疆——”
“鹰神庇佑,万寿无疆——”
而那位“王上”,却只是垂头,寻找着他的神明。
直到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秦不闻一袭火红长裙,她不跪他,矗立在万万人中,如同大漠深处,迎风盛放的曼珠沙华。
“耶律尧,万寿无疆。”
她笑着,这样祝贺他。
她不祝他“鹰神庇佑”,却只祝他“万寿无疆”。
耶律尧睫毛轻颤,似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入了他的眉眼。
起初不察,后来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有水滴落在耶律尧的眼睑之下,他迟钝地眨眨眼,顷刻间,大雨瓢泼。
“轰隆——”
下雨了。
几百年未下雨的漠北,竟在君王登基之日,迎来了一场举世的急雨!
一瞬间,漠北众人看向耶律尧的眼神更加诚恳崇敬,他们高声祝拜着,高声感恩着。
“水神!是水神赐福了!”
“水神原谅了戴罪的我们!水神降临了!”
“感谢水神的慷慨!感谢水神的原谅!”
“……”
少女的衣裙也被雨水淋湿,但耶律尧看过去的时候,却觉得秦不闻周身镀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她什么都不用做。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足以充当他一生的神明。
雨势渐大,百姓臣服。
那雨水将高台上的血渍洗刷,像是要荡涤漠北所有的污浊与秽祟。
秦不闻抬眸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不觉拢了拢身上的衣裙。
下一秒,一件长衫便披在了秦不闻身上。
季君皎站在她身边,为她挡住了周围的风声。
秦不闻转头看向男人,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季君皎,你瞧,下雨了。”
她将指尖的雨水弹在他脸上,挑眉笑着:“你说,这算不算是神迹?”
男人却也只是看向她。
轻纱薄雾,烟雨朦胧,雨丝斜飞之间,男人挺拔如松,眉目清透平静。
“秦不闻,记得添衣。”
——他并不在意什么神迹。
他更担心她会着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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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这场雨下了三日。
秦不闻再见到耶律尧的时候,他已经在皇宫中处理遗留的公务了。
“啧啧啧,”秦不闻摇着头,毫不客气地走到那大殿之上,低头看着耶律尧手上成山的奏折,“看来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嘛。”
耶律尧气笑了,放下手上的毛笔,捏了捏眼眶:“你是来嘲讽寡人的?”
秦不闻笑了笑:“怎么会呢?民女来找王上,自然是有事相求~”
看着秦不闻那副“谄媚”的样子,耶律尧便无奈地笑道:“知道你想要什么,季君皎千机毒的解药,寡人已经派人去做了。”
“这种解药的方子倒是不算难找,只不过制作起来有些麻烦,可能需要再等几日了。”
秦不闻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王上您日理万机,把民女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了呢。”
耶律尧最受不了秦不闻阴阳怪气:“你今日说话怎么这般欠揍?”
秦不闻不高兴地低啧一声:“有求于人,自然是要把姿态放低一点的。”
耶律尧闻言,笑着摇摇头:“看来,季君皎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
秦不闻咂咂嘴:“毕竟他中毒的事,我也有责任。”
自从登基之后,耶律尧便极少穿他那些风骚昂贵的金饰了,一身黑金衣袍稳重内敛,倒是将他衬得沉稳许多。
“只是因为这个?”耶律尧抬眸,鎏金色的眸,对上了秦不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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