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娴皇后离开的次日,南筠之病情急剧恶化。宫中传出诏令,召南廷玉紧急进宫。
寝殿窗户紧闭,光线昏暗,一股浓郁的药味萦绕在半空中,白玉石屏风后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南廷玉停下脚步,站在屏风后方,看到南筠之招了下手,这才抬步进去。
南筠之躺在床上,鬓发如雪,眼神浑浊,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吊着命,短短三年,他犹如老了三十岁,凹陷苍老的面庞一点不见年轻时的潇洒俊逸。
除却城破国危和宫苑是非,还有外因。
南廷玉让人查过南筠之的膳食,虽然没有被下毒,但却吃了许多相克的食物,皆是损其精气的食物,想来这也是惠娴皇后暗中报复的手段之一。
他似乎没有立场去怪罪南筠之的狠辣薄情,因为南筠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铺路。他无法独善其身,做个无辜者,只能在亲情和道德之间,苦苦挣扎,进退迍邅。
南筠之嗓音沙哑,断断续续道:“廷玉,朕已经告诉元瑶,你是不知情的,她走时只带走了十七副对联,咳咳,想来是原谅你了……”
南廷玉沉默片刻:“父皇,你好好养身子,不要操心事情了。”
“朕的身体,朕心里明白。朕会努力多撑些时日,等你把喜事办了,朕才离开,不然丧钟敲响,你须得守孝三年。”
说到后面,南筠之唇角带起一丝笑,伸手拍了拍南廷玉的手背,似乎对生死已经淡然处之。
南廷玉心口涌出一股涩意,看着南筠之的面庞,思绪复杂,他曾很恨南筠之,他前半生吃的苦头皆是因为南筠之的无视和薄情,待后来柳暗花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恨南筠之。
他到死,还在为他考虑。
“父皇……”
王权霸业,白骨林立。
最后一具白骨是南筠之自己的。
“朕这辈子亲缘淡薄,子嗣甚少,朕走后,你要善待你的妹妹们……”
“嗯。”
离开正殿,南庭玉并未立即离开皇宫,而是向雲妃生前所在的宫殿过去。
雲妃去世后,宫殿便由二公主南廷玥所居住。南廷玥已过双十年华,因着身子不好,再加上南筠之怜惜她生母惨死,未曾在婚事上逼迫她,由着她在宫中自在生活。
南廷玉过去时,南廷玥正和宫人说笑,见到他来,她收敛脸上笑意,抬手示意宫人们退出去。
“皇兄,您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
南廷玉目光落在南廷玥脸上,眼神如刀般破皮剜骨,似能看到本相。南廷玥起初还笑着,渐渐笑意挂不住,温婉的面庞覆盖上一层薄阴。
无声的刀光剑影,在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涌动。
“是你将母后引去冷宫见姚泊月的。”
这话虽是质问,却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南筠之先前为瞒住惠娴皇后,给常宁殿的宫人下了命令,不准将姚泊月的任何事情告诉惠娴皇后。那些宫人不敢违逆,在那段期间能接触到惠娴皇后的就只有二公主南廷玥了。
且也是南廷玥的一番无心言论,才引得郁娘对惠娴皇后生疑。
如此种种,她在其中扮演着漫不经心又总能一语道破千机之人。
南廷玥嘴角掀动,并未否认:“是,是我引皇后娘娘去见姚泊月的。”
“为何要这样做?”
“自然是为了给我的母妃和皇弟复仇,皇弟对付姚家,害得我母妃和皇弟枉死,我们的命,在他眼中,就只是用来为你成就大业的工具。呵呵……”南廷玥笑意幽幽,“凭什么?凭什么?”
南廷玉没说话。
须臾,南廷玥继续道,“我母妃死后,她的尸体还要被你们利用,你们简直卑鄙无耻!”所以她故意分化皇后和皇帝的关系,也是她故意吹耳旁风,让皇后从太子下手,所谓打蛇打七寸,这样最能让皇帝痛苦。
果不其然,皇弟受此一创,心力交瘁,命不久矣。
南廷玉并未动怒,只敛色道:“父皇之所以利用雲妃,也是因为查出来当初给孤下蛊毒的人正是雲妃。”
南廷玥神情愕然。
“雲妃早早便识破了父皇的心思,知晓父皇在为孤铺路,她暗中给孤下蛊毒,再嫁祸到姚家身上,想一石二鸟,好为四皇子铺路。”
“不可能!你在骗我!母妃她那么善良,她绝不会这样做……”
南廷玉并不指望她信,这些事,也都是南筠之后来告诉他的,其间如何已无法求证,他道:“况且,四皇子之死,的确是雲妃的贪欲所致,与旁人无关,也是四皇子死后,她自觉人生无望,才会以自戕的方式对付姚家。南廷玥,你恨错人了。”
“不!”南廷玥嘴上还是不愿意相信,心中已经有所动摇,她向后踉跄两步,颓然倒在地上,口中还在下意识辩驳,“不可能的,你在骗我……”
“父皇知晓是你从中作梗,没有动你,垂危之时还不忘劝我,往后要好好善待你。”
南廷玥抬头看向南廷玉,不知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父皇已经知道了?
没有怪罪她?
“你既喜欢陪着母后,那待父皇宾天,便去如意寺,常伴在母后身边。”
南廷玉说完话,凝她一眼,并未多作逗留,转身离开。
若非有南筠之先前的叮嘱,他绝不会这般轻易饶恕南廷玥。
料理完宫中的事情,远处天际,黑夜破开了条口子,彩霞如丝绦一缕一缕一缕涌出来,很快,天色放明,犬吠声、鸡鸣声以及沿街叫喊声交错在一起。
天亮了。
终于亮了。
回程的路,安公公看南廷玉一直敛眉沉思,忍不住小声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南廷玉回过神,粲然一笑:“在想娶亲事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