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林海。
黄昏时分,无边无际的大森林,已是天光昏暗。
一个灰衣道人喘着粗气,在繁密的枝叶间隙狂奔。
奇形怪状的枝叶乱影,就像是恶鬼伸出的臂膀,怪笑着阻挡他的去路,又在巨大的冲力前粉碎断裂,留下一路刺眼的痕迹。
度不慢,只是这痕迹也太显眼了些,就算是刚懂事的孩子,也能顺着一路追踪过来,更不必后面那几位大名鼎鼎的修士。
再跑了三五里路,灰衣道人已经听到了后方破空而来的尖啸。
他怪叫一声,身体一个翻滚,本来横冲直撞的身体,霎时柔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在几无缝隙的枝叶之间,鬼魅般穿了过去。后方巨力袭来,横在间的两棵巨木轰然粉碎,他的身形却借了这一把力,去势更疾。
“真是其奸似鬼!”
追袭之人嘿然一声,身形蹑空直上,鹰隼般的眼神一扫,确定了灰衣道人的去路。不用他多,两翼同伴便包抄而上。
不一会儿的工夫,气劲交击的轰鸣便再一次响起,只是仍如这边一般,倏起忽落,只是刹那间,便再次断绝。
高空这人眉头一皱,向着那方赶去。
刚到气爆声响起的上空,便有一个修士骂骂咧咧地飞上来,肩头衣物粉碎,皮肤上则烙了一个血红的指痕。
“四哥,这子的‘血神劫指’有了两三分火候了!一时大意……”
高空这人摇了摇头,不让同伴再下去。只将目光定在伤痕上,眉头稍皱又开:“指力前凝后松,显然他身上伤势未愈,跑不了多远!接着追!冥王宗的招牌不能砸在咱们十冥将手里,我宋元敕还丢不起这人!”
同伴大声相应,两人复又投身到已渐起水雾的树丛,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宋元敕?第四冥将?”
灰袍道人伏在一处树根上,身形缩成一团,灰色衣袍与雾气结合得天衣无缝,加上上空的两位冥将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才给他瞒过。
只是,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不把这些吊靴鬼解决掉,他无论如何,是没法在这茫茫林海存活下来的。
“该死,还是在修炼时太过张扬,引人侧目。否则十三血坑修毕,化血炼法大成,怎么也要有血散人一两成的功夫,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如过街老鼠般被人赶得东躲西藏?”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又想到:“但如果能进入那处所在,通玄界又有何人能找得到我?到那时,期以百年,修炼大成,迸退之间,天下谁能阻我?”
正是因为这个念头,他才会在这杀机四伏的丛林支撑下去。只是,随着日子的推移,图谋他身上宝贝的修士会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他还能挣扎多久?
太阳下山了,当期盼已久的暮色笼罩整个森林,灰袍道人长出一口气,身形如鼠走蛇游,借着树木的阴影,往某个方向行去。
由于顾忌着四处的追兵,他度极慢,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口鼻间才透入那熟悉的水气味道。
前方视界豁然开朗,重重林木之后,竟是一个广达数十里的大湖,此时水雾渐消,月光洒遍整个湖面。灰袍道人便像是一条硕大的草鱼,从湖岸边哧溜溜地滑进水里,打一个摆子便不见了。
一口气游到湖心一处沙洲,他才将脑袋伸出水面,且隐在沙洲形成的阴影,目光闪动,看向对岸那一片与林木岩石截然不同的阴影。
“妖雷古刹,我真的能从那里面得到想要的吗?”
面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他短暂的失神,但很快就被从天而降的警兆惊醒过来。他虽然有所觉,只是却已失去了做出反应的时间,只能僵直着身子,将两人落在沙洲上的声响听了个真切。
最近的那人,距他不过十步!
对方应该只是到这儿来落脚,并没有现他。这也亏他体质特殊,五行与水最为契合,水遁修习也最为精纯,在这水气弥漫的大湖上,天生便有一层防护,可是这也维持不了多久。
沙洲上传来话的声响,话的那人,灰袍道人还有些印象,知道是十冥将排名第十五位的元烁,嗓门是出了名的尖锐,听他话的语气,另外那人应该也是冥将之一。
元烁道:“的一个孤魂野鬼,出动了七位冥将不,便连元难也要过来,他若来了,我们十冥将的脸面往哪儿搁?”
另一个冥将的声音显得颇为厚实:“他毕竟是大尊,而且我们迄今为止,办事不力也是真的,谁又能想到,那个萧重子,竟然这么个难缠法!”
能让眼高于的冥将如此评价,灰袍道人,也就是冥将口的萧重子听了,也颇有些自得。只是听到元难的名字,他心头便是一缩:“元难?‘附鬼灵尊’?”
这个在通玄界大名鼎鼎的名号,让他背上生寒。
冥王宗的成名高手最为人所熟知的有三个“集合”,其一便是此时正和他捉迷藏的十冥将;其二则是以合击之术名震天下的七冥星使;最后,便是个人战力出众的五大灵尊!
而元难位列五灵尊之,可是仅在宗主无尽冥主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是通玄界最强势的真人境修士之一。
他何德何能,竟然要元难亲自出马?若果元难亲至,他又该怎么应付?
正没个主意的时候,只听元烁又道:“那个消息确实吗?别让我们抓住那子,却现是被人耍了,那我们在这里耗掉的精力,又该怎么算?”
另一冥将回应道:“只这个消息,便值得空耗精力,何况是经宗主确认过的?这一不需我们操心。倒是这消息之后,魅魔宗……咦?你有……”
下一刻,元烁澎湃的真息爆,却又无声无息,在湖面上一扫而过,慑人心魄的呼啸声方起又落。
十尺之外,萧重子浑身僵直,脑子里一片空白。而这个时候,元烁下半截话才响起:“……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元烁先出手,后话,手段实在阴毒得很。只是待呼啸声过去,萧重子很奇怪地现,自己竟然还是安然无恙,紧接着,他便听到沙洲上两人同时“呸”了一声,骂这里特有的飞翼毒蛇如何烦人。
他暗吁出一口长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虽然浸泡在水,依然觉得冷汗涔涔,差儿就虚脱过去。
被这么一打岔,沙洲上两人的话题自然不会再继续下去,又了两旬闲话,另一个冥将是要去对岸布控,先离开。
萧重子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人飞得远了,先松一口气,但他的心情却不可避免地因为一句“魅魔宗”而沉重起来。
“消息果然还是从魅魔宗传出来的,只是怎么又扯上了冥王宗,还有,不定连散修盟会也……我该怎么办?”
他心不免有些悔意。当年一时贪心,拿了那块“云雾石”,一举得罪了两大势力,五年来却没有从上面得到哪怕是一丝好处,反而要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魅魔宗是什么?自从嗜鬼宗从幽魂噬影宗里分割出去,魅魔宗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邪宗,宗主罗老妖也稳居邪道第一宗师之位达千年之久!这样的宗门,被他得罪了。
散修盟会是什么?自十年前成立之日起,这个看似松散的盟会组织,便成为通玄界最耀眼的势力群体。
玉散人、妖风、青鸾、鲲鹏王……一连串级宗师、大妖魔的名号,便足以让任何人为之仰视。
即使其内耗严重,但想想百兽宗吧,这五千年来,第一个被除名的宗门,便证明了散修盟会的可怕。而这个势力,也被他得罪了!
现在想想,他所谓的“理想”确实相当美好,但当路途上横着这两座高山之时,实现的过程也就相当相当漫长,漫长到让他绝望的地步!
他心惶惶,心思也就不在沙洲上了。一段恍惚之后,等他想到不远处还有个近在咫尺的大敌时,却忽地现沙洲上声息俱无,也不知道元烁是走了,还是仍然停在上面。
这种难以确定的事情最是折磨人,萧重子又等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上下僵硬酸痛,便连体内未愈的伤势,也有复的迹象,越是这样,他越不敢动上哪怕是一根丝,只能就这么浸在水,等着老天爷的落。
偏就在这时,远方人影闪动,刚刚离去的那名冥将不知怎地又飞了回来,转眼间就上了沙洲,奇道:“元烁,你怎么不……”
话了半截,便戛然而止,随之而起的,便是一声低低的闷哼。
萧重子离得近,便感觉到有一丝隐晦之至的元气波动,稍现又隐。沙洲上沉重凌乱的脚步声忽起,然后又是一声低哑的嘶叫,在广阔的湖面上飘了不多远,便寂然不见。
下一刻,萧重子眼前一暗,一个人影忽地摔下,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钻下水去。这样的突来变故,让萧重子紧绷的心弦刹那间断裂,他大叫一声,一指出,正是已有了数分火候的血神劫指。
妖异的力量像捅破一张薄纸,穿过前方再从那人背后透出去,所经之处,血液沸腾,而这变故便像是瘟疫一般,瞬间蔓延到全身。
只这一瞬间,那人身上血液便凭空蒸了十之七,再加上由此抽取的大量元气,任是何等样人,也是死得透了。
只是,便在那人死去的时候,萧重子看得真切,对方的衣饰,分明就是……冥将?
他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杀了一位冥将,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头上的土石蓦然洞穿,尖锐的寒意抵在他头皮上。
与之同时,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
“好手段,哪位?”
声音透出些从容沉静的味道,颇有威势,但更重要的是,头上是一把可以让他瞬间死去的利器,时时刻刻透出可以冻结他脑浆的冰寒。
这种情形下,由不得他不回答,他干咽了口唾沫,涩声应道:“萧重子!”
头上静了一静,之后那声音才又悠悠传了下来:“萧重子?我听过你的名头,传你为了修炼一门邪功,在这东南林海内,捕杀落单的修士,作为修炼的鼎炉……是不是这样?”
萧重子心一动,从上头这人的语气,听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图谋,也没有那些卫道士惯用的口吻,再联想之前阴森诡谲的刺杀,恐怕此人也是同道人。这样,不定还有机会。
想到这里,他爽快地认了:“不错,正是如此!”
“是吗?你这人恶名不,修为却是一般,到这里来‘除魔卫道’的,都是为挣些名气,积儿功德的辈。怎么会有让冥王宗出动一名灵尊,七个冥将,到此大动干戈……嘿,由冥王宗替天行道,岂不滑稽?”
萧重子闻言心一冷,这才知道对方心思细腻得很,不是可以轻易唬弄的人物。他窒了窒,才回应道:“这个……我也不知!”
“哈,好得很!”那人话听不出喜怒,越是这样,萧重子心越是冰冷。只觉得头上那柄利器,随时都有可能刺下来,将他满腔的希望憧憬,一起穿透。
头皮上一阵疼痛,他再不敢虚言应付,大叫一声:“且慢……我!他们是冲着我手里的秘籍而来!”
“秘籍?就是你修炼的邪功?冥王宗七鬼摄海破也算是一等一的法诀,他要你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萧重子干笑一声道:“我那秘籍,乃是《血神子》!”
面静了一静,才听到那人惊道:“血神子?血散人的《血神子》?你怎会有?”
面那人的表现让萧重子心隐然有些得意,但随即就是满腔疑惧。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他只能接着下去,但心之下,已自降一辈:“晚辈早年偶然得了几页《血神子》残篇,修炼之后,欲罢不能,便着力在此界收集各断章残稿,几百年来,侥幸多得了几页,这才认真修炼……”
他这话倒是有**成真实,《血神子》虽为魔道最尖的无上法诀,但千万年来,却没有一个稳定的传承脉络,其多有传抄转载,有颇多断章残篇流传于世。
直到血散人横空出世,以高手段和绝才情,将《血神子》扬光大,更独创“血魔化心**”,入真一宗师之列,才算是定了“血神正宗”。
但那些抄本断章也并未就此断绝,若一个修士真花上数百年的时光收集整理,十成十不敢,有个三五成倒也可能,只是其真假混杂,能不能修出成就来,便要另了。
面那人听了他的解释,只“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萧重子心忐忑,就算浸在冰冷的水,额头上也满是汗珠。
对他的窘态,上面那人有如目见,嘿然道:“当我像冥王宗那么没品?就算是《血神子》全本在此,我也不会多瞧一眼,何况是你那东拼西凑的玩意儿!”
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萧重子腹诽一声,紧张的心思却也略松了一些。哪知上面那人忽又了一声:“不对!”
萧重子心头重重一跳,怔了一下方道:“哪里不对?”
面那人冷然道:“嘿,当我没听到他们话吗?无尽冥主确是贪欲无尽,只是罗老妖心思渊深,自有丘壑,也算是此界一等一的宗师人物。
“我虽自负,也自知暂不如他。连我都看不入眼的东西,他又怎会在意?你,还有什么话?”
萧重子心真如冰窟一样,但他知道,与《血神子》之事相比,现在这事更是要命百倍。之前可以求个侥幸,但这事,却没有半分侥幸可言。若是出来,他必定是个死字。
因此,即便是他心惧到极处,也只能一口咬定:“这个晚辈实在不知!”
他也知道这话没有任何意义,顿了顿,又苦苦求道:“前辈明鉴,晚辈区区一个散修,除了这一部《血神子》残篇,便再无长物,又怎知罗老妖是图得什么?
“如果前辈有意,大可将这残篇拿去,便当是晚辈的孝敬,只求前辈看我向道之心尚在,饶我一命,日后如有所成,必合身以报!”
话到后来,已略有更咽,上面那人又是一阵沉默,萧重子感觉有门儿,正要再求,忽听上面那人问了一声:“你在哪儿修炼?”
萧重子脱口道:“妖雷古刹!”
出口便有些后悔,但这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爽快的回答显然令上面那人颇为满意,对方嘿然笑道:“嗯,能让无尽冥主脸上难看,也算值了!算了,你去吧!我倒想看看,几百年后,这世间能不能多一个血散人!”
萧重子如蒙大赦,口呼道:“晚辈当面谒尊颜,以谢前辈不杀之恩!”
那人哈哈一笑道:“不用!你只要帮我一个忙……咦,这冥将是你杀的吧,果然是《血神子》,看这伤势,血神劫指也有了两三分的火候!”
萧重子这才看到,刚刚被他一指戳死的冥将尸身已浮上水面,由于血液大半蒸,尸体倒似缩了水,干瘪难看。
他不知那人是什么想法,只能含糊应声,接着耳边便响起一声斥喝:“上来!”
头上利器应声缩了回去,他心头一震,不知那人为何出尔反尔,却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后,驭气翻了上去。
脚还没沾地,忽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不好,老王要翻脸!”
萧重子本能地有了这般想法,他心惊惧,但也要垂死挣扎一番,对方势头太猛,他来不及看,只是估摸准了来势,大叫一声,一指向那处出,正是血神劫指。
一指正目标!
萧重子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元烁僵硬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身体向后抛飞,重重摔在沙洲边缘,接着滑落水。即使是他身上血液活性已消,被这霸道的指力击,仍然给蒸了四五成,身体也很快干瘪下去。
“计!”
萧重子收回手去,猛地冲前,低头看元烁的尸身,找了一遍,也只现他留下的指痕。
血神劫指力量霸道,指处肌体粉碎如糜,便是之前有什么伤口,这一下子也给遮掩过去。他恨恨咬牙,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能看到半个人影?
便在此时,湖对岸呼啸声起,元气波动剧烈。萧重子怒骂一声,知道自己给那人背了黑锅,但他也没机会去解释,便在对岸人影出现之前,纵身一跃,跳入湖,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这人就是萧重子啊,倒也有趣,有儿我当年的味道!”
百丈高的天空,一个人影蹑虚而立,道袍飘飘,仙风道骨,宛若有道全真。
他目光注视湖面上渐起的纷乱,微微一笑:“话不尽不实,有趣的东西倒是不少。不过,麻烦更多!妖精找我来,莫不是要看我的笑话吧!”
正思忖间,远方元气波动袭扰过来,他眉头皱起,身形一转,整个身体像是没入了夜空之,再无半儿踪迹。稍差半分,远方天际青白光流闪过,划过夜空,直扑湖面。
“元难老鬼来得好快!现在正面相对,我还不是他的对手……嗯,但愿这一个月里,别再来这些烦人的家伙了!”
他目光转向湖对岸那面不属于天然的阴影,继而想到了萧重子出此地时,微妙的态度变化:“妖雷古刹,对了,妖精所的会面地,也是这里!”
他勾起唇角,正要移过去,心忽地一动,目光偏移,恰看到湖面上一微光亮起,却在瞬间涨满了整个视界。
道人先是惊讶,随即又嘿然冷笑:“好个元难!还是看他了!”
冷笑声,他也不作势,斜披在背后的长剑,锵然声弹出鞘外,带起一溜青光,在身前一绕。道人这才握住剑柄,口清啸,剑气森然,如竹影交错,层层迭迭。
扑面而来的真息狂飙,便像是撞入了幽深的竹林里,在一阵“唰唰”的风啸声,渐渐消减,直至于无。
湖面上传来了极淡的惊咦声,又很快转变成一声森森冷笑:“青烟竹影百迭障,是明心剑宗何人在此?”
道人知道话之人,便应该是元难了,虽此人辈分、修为样样在他之上,但身为正道宗门的精英弟子,在面对这些邪魔之时,也是要讲些骨气的。
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应——
“明心剑宗门下,‘灵竹’李珣,见过元难大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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