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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1 / 1)

尽管那只紧紧扣在手腕的手是如此有力。

可是池晏的声音还是这样低。

时间停滞,某种幽微的情绪,从相触的皮肤里,渗透进血管。

他们的心跳变成同一频率。

期待那个答案,也恐惧那个答案。

但答案胶着在舌尖。

松虞像是一瞬间患了失语症,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想,原来这就是特工片和肥皂剧的区别。

特工片里,爱恨都在一瞬间,那么疯狂,那么激烈。命悬一线的时候,根本由不得半点犹豫。是命运在推着你走,你只能承受。

可是肥皂剧呢?肥皂剧才是真实的生活。而在真实的生活里,人是另一种活法。活在迷雾,活在十字路口,活在无法喘息的重压里。被太多的琐事磨平了棱角,绊住了手脚。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害怕得到,也害怕失去。

年轻的艺术家终于冲过来,重新抱起了吉他,大声地说些什么。大吵大嚷的叫喊声,他们听不进去,却吸引了不少行人。他们都好奇地偏过头,投来若有似无的目光。

池晏侧过身,用身体挡住了松虞。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他说。

他仍然拖着她的手腕,绕到了广场的背后。

接着蓦地松开了她的手。

池晏背对着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抱歉,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别在意。”

声音很平稳,找不到丝毫的裂痕。

松虞没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何时,他脱了外套,随意地搭在肘弯。

声音也变得懒散:“我知道你后面还有很多工作,我也是。”

她呼吸一滞。

该感到轻松吗?她不用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但或许,潜意识里,连她自己也感到失望。

最终松虞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是,我还要剪片子。拍摄的进度已经耽误了,只能靠缩短后期的时间来弥补。”

池晏沉吟片刻,却道:“不必了。”

“什么?”

“按照你的节奏就好。”

她一怔:“可是我记得,我们最开始就在合同里写了,这部电影一定要在你确认的档期里上映。”

“不需要了。”池晏淡淡道。

松虞微微蹙眉:“为什么?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当然不是。”他难得温和地说,“这与你无关,是我个人的决定相信我,陈小姐,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同样有很特殊的意义。”

松虞盯着他:“好吧,我相信你。”

她隐约觉得:他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我还是会按照原定时间完成这部电影。至于你们是否要调整档期,那是发行的事情,与我无关。”

池晏懒洋洋地笑道:“都随你。”

一时无话。

松虞突然又疑心自己是否有些反应过激:难道临别前的最后一段对话,就要是这样冷冰冰的吗?

接着视线游离开来,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来到了广场背后的小教堂。

路灯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地浮现着一扇装饰精美的红木门,门上刻满了繁复的浮雕和一对金色的荆棘王冠。而门环上亦挂着一只沉重的大锁。这座教堂并不在夜间开放。

“那是迦楼罗。”松虞说。

池晏顺着她的目光,看清了教堂门上细致的浮雕。一只凶猛的半人半鹰:畜生的鹰喙,向外展开的金翅,和人的身躯。矛盾的面容,怪异而忿怒。

“是不是很奇怪?”她走上前,栩栩如生的浮雕,被仔细地抚摸过,仿佛追着她的手指活了过来,“迦楼罗明明是印度教的神,却被刻在了天主教教堂的大门上。”

池晏漫不经心道:“的确很可笑。”

“我也是这么对我爸爸说的。”松虞笑了笑,“但他还是坚持每周来做礼拜。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自从……妈妈死了以后。”

他垂眼看着她,声音却渐渐变轻了:“抱歉。”

“不,这没什么。”松虞说,“后来我想通了,有空也会陪他过来坐一坐。”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到处向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女儿。”

“他是该为你感到骄傲。”池晏轻轻笑道,“你这么特别,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的人”

松虞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我慢慢地明白,他并不真正信教,他只是想要……抓住点什么。”她背对着池晏,若无其事地说,“神也好,信仰也好,说到底,只不过是给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她听到身后的男人,冷不丁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电影吧。”她慢慢地说。

松虞又转过头来,开玩笑一般地看着池晏:“你呢?好吧,不必说了我还记得,你相信科学。”

然而池晏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眼中有浅浅的笑意。

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昏黄的灯下,被照出一圈扇形的阴影。

“不。”他说,“我的信仰是你,陈小姐。”

他的声音这样低。

低得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是他还看着她的眼睛。

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松虞匆匆转过头去,在门口的信箱里矿哐啷啷地摸索着,找出了一把备用钥匙。

“你不着急走吧?我带你进去看一眼。”她说。

池晏低笑道:“不急。”

有一瞬间,她的心跳又变快。像是在神庙里逃亡,难以形容的急促和慌张。

这纯粹是意外。她根本没想过要带他逛教堂。

但是事情总是这样:一旦碰到他,她的人生就会变成一辆脱轨的火车,开往无穷无尽的未知。

“这个教堂很出名,很多人都会慕名进来参观。”她又生硬地补充道。

“好的,陈导游。”池晏微微一笑,调侃的口吻。

门缓缓地打开了。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送进了这幽暗的教堂。

教堂内部很狭窄,但与低调的外观相比,却是难以想象的奢华。

大理石堆砌的墙壁,扭动的、镀金箔的灰石柱,每一寸肉眼可见的空间,都被不分年代和风格的、极尽繁复的浮雕和壁画嵌得满满当当。密集,耀眼,瑰丽,金碧辉煌。像是到了真正的天堂,视觉轰地爆炸开来。

“美吗?”她问。

“嗯。”池晏在她身后轻声道,“很震撼。”

无论来过多少次,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松虞总是会下意识地屏息,陷入静默。站在这样宏大的建筑物面前,人总是会感知到自身的渺小,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敬畏

但这一刻,松虞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情感里,还混杂着一种微妙的、深刻的战栗。

因为池晏说,她是他的信仰。

信仰。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词汇。

假如他只是想要说一句情话,那这未免也太过高明。让人猝不及防,甚至是胆战心惊。

但还没等她缓过来,突然又听到一点违和的声音。

“吱”

她转过头,看到池晏站在告解室门前,一只手拉开了门,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一个邀请的姿势。

“iconfess.”他轻声道,对她眨了眨眼,暗示性的。

松虞笑了。

向自己的“信仰”告解,这的确是很虔诚的做法。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真就走了过去,坐在了神父的位置。

而隔着告解室的窗格,那位满腹罪恶的信徒,也好整以暇地半倚着墙面。姿态甚至比她更懒散和优雅。

“你应该跪着。”她开玩笑一般地提醒道。

池晏也笑,声音却变得低哑:“很遗憾,我只有在求婚的时候才会下跪。”

松虞:“……”

“你可以开始了。”她生硬地说,“不然我就走了。”

告解室是黑暗而狭窄的,但仍然建得很精致。他们仿佛被一块晦暗而奢华的丝绸给包裹住。

视野所及的每一寸,被烛光照耀,都流淌出令人沉迷的质感。

而他们相隔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松虞并不紧张,她漫不经心地猜测着池晏将要对自己坦白些什么,多半也只是几句俏皮话他很会说这些话,假如他愿意。池晏的确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

但这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开场白:

“我做了一个梦。”池晏说。

莫名地,松虞心口一凛,察觉到他语气里的郑重。

“在这个梦里,我只剩五年时间。五年之内,我会慢慢地变成一个疯子。最终,被人赶下台,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他开始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口吻,缓慢地,清晰地,讲述了这个梦境里更多的细节。逼真得简直可怕。仿佛那一切都是已发生过的,又或者说,都是证据确凿的未来。他有心而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发疯,自毁,将半生基业都恭手送给政敌。

松虞渐渐听得身体发冷。

直到池晏突然说:“陈小姐,你说,我该相信这个梦吗?”

噩梦中惊醒,她的心被撞了一下。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心悸,心慌,还是……心疼。

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凝视着他。

摇曳的烛火,照耀他低垂的眉眼。

那张英俊的脸,被无数阴影分割开来,变得更加深邃和晦暗。

“你看着我。”松虞说。

于是池晏也转过头来。

她对上一双阴郁的,毫无感情的眼。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他还在那场噩梦里。

松虞扯了扯唇,忽然低声问:“你在害怕什么?”

池晏一怔。

眸光闪了闪,又抬眸紧盯着她。

她反而低下头去,平静地说:“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何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去烦恼?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楚。”

“别说五年了。”她顿了一顿,手指轻轻地在膝盖上画着圈,又微笑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出现在哪里……”

但话说到这里,余光一瞥,她发现隔壁的告解室里竟然空荡无人。

松虞不禁话音一顿。

几乎是同一时间,面前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哐。”

太过用力。整个告解室都颤抖了起来,像是山崩地裂的地震。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逆光的轮廓,令他像一尊静止的雕塑。他背对着烛火,背对着月色,背对着漫天神佛却唯独面对着她。

雕塑又活了过来。

池晏慢慢地弯下腰来,半跪在地上。

松虞心口一跳,莫名想起这个人刚才所说的话:或许他自己都早已经忘记了。

他只是沉默着,伸出手来,捧住她的脸。

“我害怕什么?”他轻声道,像情人的低喃。

掌心是松虞最熟悉的温度。太熟悉,太久违,她甚至感到亲昵,在自己意识到以前,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像只惫懒的猫。

而池晏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无声地闭上眼,贴近她的额头。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笑声像一团温润的雾,侵扰着她。

“我害怕失去你。”他说。

“我害怕你再一次因为我而遭遇不幸,我也害怕你真的就此离开,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又或者我最害怕的是……”

月光终于斜斜地照耀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为他的眉眼,薄唇,下颌,喉结,都勾上一层银线。只是当他阖眼的时候,这世界都寂静无声,失去了色彩。

“那个梦里根本就没有你。”

松虞轻轻地覆盖着他的手背,微笑道:“那不好吗?难道你很希望我出现在你的噩梦里?”

“我希望你出现在我的梦里。每一个梦。”池晏低声道。

她微微一怔,手指滑了下去。

而他用更轻的声音,不住地呢喃道:“可是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在那个梦里,你也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但他根本不肯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捧住她的脸,像盲人一样,热切地、不安地,试探她、触碰她。粗糙的、湿热的掌心,摩挲过她细腻的皮肤。

她没有挣扎。

于是他的手指,迟疑地抚过她的鼻梁。

接着是一个吻。

又好像并不是吻,而只是一束光线,温柔地自黑暗里照耀她,确认她的存在。他的唇一一地落在她的眼睛、鼻梁,下巴,含情脉脉,像雕塑家在丈量自己最珍贵的造物。

松虞终于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隔着薄薄的衬衫,去抚摸他后背的刺青。

原来他出了很多汗,大汗淋漓。仿佛刺青都融化了,变成斑驳的颜料和图案,变成热带雨林的原始河流,穿过了起伏的山峦,穿过了后背的肌肉线条,融进她的掌心,变成命运线的掌纹。

突然之间,像是灯塔上的信号灯,拨云见雾,隔着深重的海面,远远地朝她照射过来。

松虞明白了什么。

她想起池晏今夜所说的这些话。

相信。不信。

跟他走。不跟他走。

他一直在让自己做选择。

可是这个人,一向狂妄,一向自负又决绝。他何曾在松虞面前展现过这样的一面,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猎人,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不应该放纵自己失控而软弱的情绪,不应该问她“好不好”,不应该害怕被她拒绝,这不像他,这不是他

改变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她根本就不知道。

但这一刻,他跪在她面前,在这个教堂,在壁画、在历史、在神明、在月光的注视下,如此隐秘,如此寂静,像一场华丽得不真实的梦。

“好,我跟你走。”她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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