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松虞呼吸一滞,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地说:“你现在听到了。”
池晏漫不经心道:“是啊。”
“那我挂了。”
“那可不行。”他低笑一声,“我还没有听够。”
松虞:“……”
她从来不知道这男人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淅沥的雨声里,松虞在雾化的玻璃上隐隐看到一轮弯月。像一只小小的、湿漉漉的银色钩子。一个含蓄的、缱绻的、欲语还休的微笑。
最后她只能说:“我看到了你的采访。”
电话那端安静了片刻。
池晏似乎轻轻一笑:“嗯?我表现如何?”
松虞想起视频里,他坐在那张沙发上,侃侃而谈的模样。实在是太光芒四射,活脱脱的政治明星。
她不由低声道:“你说呢?”
“你喜欢吗?”
松虞却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
她语带一丝揶揄,故意说:“伊丽莎白很喜欢。”
“伊丽莎白?”池晏微笑道,“提她干嘛?”
松虞:“她是星际公共电视台最权威的女主持人,多少人排队想上她的节目。”
“哦,她不过是个蠢女人。”
她一怔。
却听到池晏继续嗤笑道:“最权威?因为她长袖善舞,最会讨贵族的欢心;还是因为,她父亲就是新闻集团的总裁?”
松虞明明白白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嘲讽。
而她几乎已经能够看到,此刻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是如何漫不经心地扯开了领口,一脸不羁。
“她之所以有资格坐在那张沙发上,向我提问,不过是因为她投了个好胎而已。”
松虞不禁也露出一点讥诮的笑。
但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很可惜,这就是帝国的游戏规则。贵族才能拥有话语权,他们早已经垄断了一切行业的金字塔。电视台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池晏懒洋洋地说:“那么,你和我,好像都不属于这个游戏,不是吗?”
松虞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一时语塞。
“……我们靠的都是自己。”他继续慢条斯理道。
她知道他说得没有错。
松虞家境普通,本不应该做导演。
而池晏来自偏远的s星,他这样年轻,还是一把会割伤自己的利刀。他也不应该得到帝国贵族的垂青。
但雨势不知何时变得很大,犹如千军万马的亡魂,猛烈撞击着脆弱的玻璃窗。
松虞几乎是失神地听着雨声。仿佛在凝视黑夜的同时,自己也被这黑沉沉的夜所逼视着。
回过神来时,她听到自己又沉声道:“那又如何?就算看不起她,你不是也乖乖配合了她的采访吗?”
语气里隐含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咄咄逼人。
池晏浑不在意道:“要往上爬,当然要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变得含糊而低哑。
大概是跟她说话的同时,还叼着一根烟。
松虞的声音则再一次变得很清醒:“虽然有公爵牵线,但伊丽莎白的确也很需要你。她的电视节目,形式早已经很僵化。她需要制造一个新的政治偶像,来刺激节目的收视率。”
“当然,你也很需要这个平台,来被更多人看到你们是各取所需。”
池晏笑了笑。
一边笑,一边又低低地咳嗽。
这是他无声的默认。
于是她又喃喃道:“……但这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
突然间,她觉得池晏是一只热带雨林里的豹子,只是偶然闯进了文明世界。
即使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张沙发上,但骨子里,他依然是那个野性难驯的男人。
他根本不会顺从任何人的游戏规则。
只是静静地蛰伏着,等待一个完美的、反击的时机。
“所以你到底要什么?”她不禁问道,“钱?权力?这些东西你都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机关算尽地选什么总督?”
突然之间,她仿佛也化身一个如饥似渴的采访者,不断地追问着对方。
而电话那端的男人也出奇地耐心。他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个答案。
“我说过了。”池晏的声音是这样低哑,“为了……建立新的秩序。”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劈开天空。
滚滚惊雷,在松虞耳畔炸开。
尽管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还是个大晴天。
拍摄如期进行。
张喆经历了昨日那一出,今天在片场堪称是如履薄冰。不仅一一核对人员身份,还特意拉了很长的警戒线,严防死守,不允许任何可疑面孔在片场附近游荡。
今天他们终于要拍到剧本里的一场重头戏。
养父石东在一次帮派火并里死去。
而男主角沈妄,顺利成为了帮派的话事人。
尽管是临危受命,沈妄还是以绝对冷酷的铁血手腕,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权力洗牌。所有不服的人都被一一铲除。
他悍然上位。重新制定了贫民窟的规则。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禁止贩毒。
于是短短一周之内,毒窟尽数被销毁,毒贩们亦是死得死,逃得逃。
唯有一个最后制毒点,怎么也无法捣除。藏得太深,背后势力也太顽固。沈妄不得不亲自出马,耐心地引蛇出洞。
最后他终于找出了那个隐蔽的所在。
然而就在那里,他发现幕后黑手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自己多年的兄弟,养父石东的亲生儿子,石青。
这正是江左所扮演的角色。
“小少爷,不是还在首都星念书吗?”沈妄倚在门口,叼着烟道,“你爸爸办丧事都不回,怎么还在毒窟里摆起灵堂了?”
这也并不能说是灵堂。不过是脏兮兮的地板,并排摆着两张黑白相片。
一张属于石东,另一张则属于石东的情人阿莲。两人都死在了这场惨烈的火并里。
石青跪在地上,无动于衷地往火盆里递纸钱,又闷不做声地磕了三个头。
之后才转过身,慢慢地站起来,冷眼看着沈妄。
“杀人凶手。”他恨声道,“是你杀了他们。”
沈妄挑眉,笑得不羁:“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小少爷也信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石青满眼血丝,眼眶也慢慢红了,“爸爸早就说过,你这个人,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狗!”
话说得难听。但面对这样的侮辱,沈妄只是淡淡吐出一口烟:“那你呢,小少爷?放着好好的金融学位不去读,非要回来做个毒贩?”
石青:“毒贩?你不知道爸爸就是靠这些起家的吗?难道他在你眼里,也只是个毒贩?”
沈妄无动于衷地说:“我很尊敬义父。但是毒品不能碰,这是我的底线。”
“欺师灭祖的叛徒,还跟我谈什么底线?”石青高声喊道,“念书有用吗?不做毒贩,我怎么能跟你打?”
他说到激动处,骤然从旁边的桌子上捡起了一包毒品,朝着沈妄砸过来。
沈妄仍然神情淡淡,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一侧身。
那包粉末摔到地上。他安然无恙。
蛰伏在黑暗中的手下却在此刻骤然现身。
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石青。
石青:“你们……”
他举目四望,却只觉得悚然一惊。
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孔,都是父亲昔日的手下。
从前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态度都是毕恭毕敬,和沈妄一样连声喊他“小少爷”。
但此刻的目光却如此冰冷,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你们……你们都信他?”饱含仇恨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缓缓扫过面前这一张张脸,“石家对你们不好吗?爸爸对你们不好吗?为什么都要帮这个叛徒?!”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众人都是训练有素,面无表情。
直到沈妄终于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枪口齐刷刷放下。
“小少爷,你走吧。”他似笑非笑道。
石青死死地看着他:“你不杀我,以后一定后悔。”
沈妄却径自低头,碾碎了地上的烟头:“兄弟一场,你好自为之。”
而石青冷笑着,一步步走过来,与沈妄擦身而过时,突然狠狠往那张英俊的脸上,啐了一口。
“呸!”
沈妄仍然面色如常,平静地拿纸巾擦脸。然而镜头却对准他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极其可怖。
良久之后,他再一次抬起头。纸巾被揉成一团,狠狠在地上滚了几圈。
特写镜头,定格在这张阴沉的俊脸上。
沈妄的眼神无比阴鸷。
但就在他即将说出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时,松虞却轻轻道:“停一下。”
杨倚川立刻抬起头来,一扫方才的阴森,很紧张地看向松虞:“陈老师,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众目睽睽,全剧组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松虞笑了笑:“没什么,你们先过来一下。”
语气很和缓。杨倚川松了一口气。
这还不是正式开拍。
为了防止再一次错过那至关重要的光线,松虞不厌其烦地与他们在排练。
然而等他真正走到松虞身边的时候,杨倚川立刻听到她对自己说:“刚才那一遍,你演得没有江左好。”
杨倚川:“!!!”
尽管陈老师的语气还是很温和,这对于他而言,已经无异于当头棒喝。
他狠狠地瞪了江左一眼恰好对方还向自己投来了得意洋洋的、胜利者的目光。
杨倚川非常痛苦地说:“陈老师,我是哪里有问题?”
松虞直言不讳地说:“你被他带跑了。”
杨倚川轻轻“啊”了一声,面露不解。
松虞:“江左的状态是对的。父亲死了,石青失去了一切,所以他必须要恨沈妄,否则他的人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他需要在这场戏里,尽情宣泄自己的悲痛和愤怒。那么你呢?”
杨倚川迟疑道:“他要放,我就……应该收。”
“你的确演出了内敛,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先回答我,小川,为什么沈妄面对义弟的指责,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杨倚川还在拧眉思考。
江左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插嘴道:“……因为黑帮老大都不爱说话?”
杨公子立刻恼羞成怒地大喊:“给我闭嘴!”
松虞也被这句话逗笑了。
她嘴唇微勾,看着苦苦思索的杨倚川,不再卖关子:“因为他的自尊心。”
“沈妄和石青一样,其实都经历了丧亲之痛。但就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昔日的兄弟却不信任他,甚至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
“所以在这个时刻,他越是不为自己辩白,就说明他受伤越深。”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松虞:“而你刚才演出了他的气势,他的阴郁……但偏偏没有演出他的痛苦。”
杨倚川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她耐心地笑了笑,又继续说:“其实我最近看你的表演,都有同一个问题。”
对方重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他眼巴巴地看着松虞。
松虞的声音柔和轻缓,说出的话却很一针见血:“你太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一个枭雄,所以一直在尽力放大他冷酷无情的那一面。”
“但不是这样的。沈妄不是反派,而是主角。他也不是神,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受伤,会孤独,也会舔舐伤口。要演他,就一定要接纳他的全部。要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理解他……爱他。”
池晏来到片场的时候,恰好听到了松虞对杨倚川讲的最后一段戏。
他原本就是推开了不少工作,刻意赶回片场,想要见她一面。
但这段话却令他一怔。
那一刻陈松虞站在凌乱的道具中央,周围光线昏暗,灰尘仆仆,忙碌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
而她的面容如此恬静,简直光芒四射,比任何一个演员,都来得更耀眼。
脑海里反复回响起她的声音:“沈妄不是反派,而是主角。他也不是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认同他,理解他,爱他。”
于是池晏并没有打扰她,反而就站在角落,无声地看着他们重新拍完了这场戏。
轮到正式开拍时,一切都很顺利。
杨倚川表现完美,松虞也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束光。
镜头里的沈妄,站在黑暗深处。却恰好有一束光线,从他头顶的天窗上倾泻而下,照得他如天神一般,被明与暗分割。人性、神性与兽性的纠葛。
而这一刻的松虞,坐在监视器前。
尽管上半身微微前倾,她的坐姿依然端庄而笔直。
荧幕细微的反光,像碎钻折射出的光线,都落进那双明亮的双眸里。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脸畔的一截碎发,在迷离的光线下,像被镀上了金边的细绒,无声地颤动着。
池晏不自觉地站到她身后,想要帮她挽起那束头发。
但就在此时,头顶传来轻微的、刺耳的不和谐声,他警觉地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顶灯,直直地朝着他们摔下来
他眼疾手快地揽住了松虞。
两个人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作者有话要说:老梗可耻但有用。
这章演员名和角色名加起来有点多,给大家简单梳理一下。
沈妄男主角杨倚川扮演
石青男主角的义弟江左扮演
石东男主角的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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