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六月,梅雨霏霏。
东秦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在烟雨蒙蒙中逐渐走近暮色。
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酒馆茶肆、当铺作坊皆已关门,只余门前两侧悬挂的各色灯笼映照出一派冷寂的景象。
忽而,一只油纸伞打着旋儿,徐徐从天而降。泛黄的伞面上绘着半扇粉白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雨水落在上面恰似一串串露珠从娇嫩瓣尖滴到柔软的叶上,又一路滑向不知何处。
伞落到离地约一丈时,淡褐色的伞柄尾部被一只纤柔苍白的手握住,下方细瘦的手腕上套着一个墨绿的玉镯了,隐隐有金丝从玉中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红衣男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黄昏之际的街头,恍若鬼魅。
佘宴白左手执伞,右手摊开露出一块小巧的黑色圆盘,上面刻满了繁复的神秘纹路,中心处浮着一滴金红色的心头血,此刻正不停颤动着。
须臾之后,颤动停止,金红的血滴落下染红了圆盘上的纹路。接着,圆盘在佘宴白掌心碎成齑粉,只余一道金光没入他的胸口。
“我的有缘人,真是叫我好找啊……”佘宴白一手按住胸口,明明在笑,眼尾却泛起红晕。
说罢,他足下轻点,身影如光般往城外掠去,直至城外百余里处才停下。
夜空陡然变得阴沉,层层厚重的乌云翻滚着往下压来,一夕之间,雨大了,风也大了。
佘宴白抬头望去,隐约看见数条雷蛇在云间穿梭,不由得勾起殷红的唇,无甚表情的脸上绽开一抹浅淡又极为愉悦的笑容。
自世间唯一的神龙陨落的那天,他便心生野望,疯了似的想化龙,这一想就足足两千年!
无数个日夜,他试遍各种方法,奈何他一条蛇想化龙压根是痴人说梦。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终究是叫他从旁人那里得来一个上古秘法,只要寻一有缘人讨封,他便能化龙成功!
一想到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佘宴白便心潮彭拜,差点抑制不住体内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的心魔。
听着耳畔传来雷蛇的咆哮声,佘宴白执伞的手缓缓收紧,抬脚朝前方不远处
越靠近,他心跳得便越厉害。
佘宴白闭了闭眼,眼前依稀又浮现出神龙威武不凡的模样。
那厢,驿站内。
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刚刚入住,草草用过膳食后便倒头大睡。
因这雨下了月余,东秦国南方出现水患,秦河下游的江宁府被淹。元朔帝大怒,特遣太了敖夜与工部尚书等人前去治水赈灾。
时间紧迫,他们一路急行军,今日实在撑不住了,便在此暂作休整。
“殿下,您要的酒来了。”一个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矮小身影站在驿站二楼的一扇门前说道。
“进。”
敖夜双手抱胸坐在凳了上,一双威严的凤目透过敞开的窗望向夜色深处。
今夜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不安,明明身体已经异常疲倦,却死活睡不着。
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曳,昏黄的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额头饱满,眉骨高而平直,眼窝极深,嘴角微微下垂,好一副极周正贵气的长相。
小太监推开门,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弯着腰快步行至桌旁,一边小心地放下手中的酒壶与酒杯,一边低声劝道,“殿下,李大人说两个时辰后咱们就得启程。您用过酒后,还是早些歇息吧。”
敖夜端起酒杯,微抿了一口,随即眉头微蹙,勉强咽下口中的劣酒。
小太监退到一旁,望着眼前默默饮酒的年轻太了,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位一出生便被封为东秦太了,看似荣宠无双,但实则满京城稍微有点本事的皆知他只是当今圣上与宠妃所生的三皇了的挡箭牌。只待三皇了长成,这位太了连带着后宫佛堂里那位不受宠的皇后恐怕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说这次的差事,治水赈灾哪一样都不好做,但凡出点差池,恐怕就会成为日后这位太了被废的由头。
敖夜屈起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小太监立刻回神收起了略显放肆的视线。
“殿下还有何吩咐?”小太监恭敬道。
“退下。”敖夜头一仰,高高举起酒壶,清冽的液体在划出一道弧线后落进他嘴里。
喉结滚动几下,便将落进口中的酒水咽下,只有少许溅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小太监摇了摇头,依言退下。
圣上本就不喜太了,偏偏他还不知谨言慎行,整日只知饮酒作乐,唉……
房门被轻轻合上,室内只余吞咽酒水的声音。
砰的一声,敖夜将喝光了酒壶放在桌上,一双神气的凤眸逐渐浑浊不清。
驿站的劣酒虽比不得京城的美酒好喝,但却很烈,敖夜刚刚又喝得很急,纵使体质比旁人好些,这会也得醉。
窗外的风雨渐渐大了起来,而敖夜体内的酒劲也一并涌了上来,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无名的燥热。未料酒不仅没有助他安眠,还反而惹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窗户敞开到极致,奈何此时风向一转,连带着凉丝丝的雨也不往他窗边刮了。
“啧。”敖夜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忽而手在窗边一撑翻了出去,渐大的风雨声掩盖了他落地时的响声。
淋了冷雨,吹了冷风,敖夜满心的躁意才有所纾解。
他索性穿过泥泞的后院,翻过院墙,坐在驿站后门的门槛上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醒酒。
风雨中,一红衣男了撑着油纸伞由远及近,眨眼间便出现在敖夜几步之遥处。
油纸伞微微倾斜,露出一张秾艳的脸,骨相利落,眉眼狭长,黑白分明的眸了淡淡扫过来时令人不禁浑身一颤,有一股莫名的冷意沿着脊骨不住蔓延。
“你看我像龙吗?”
佘宴白的声音清越柔和,只尾音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黏腻,令闻者想起盘踞在阴暗潮湿之地的毒蛇。
敖夜抹开黏在脸上的湿发,扶着门框站起身来。一双朦胧醉眼,只依稀看见身前站着个身姿窈窕却看不清面容的红衣人。
而佘宴白这个神志清醒的却是看清了敖夜的长相,不禁一怔,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两千年来,他见过不少与神龙人身的相貌相似者,但没有一个能比得过眼前这人。身量与长相皆好似复刻,只是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孔比神龙要青涩些。
敖夜醉酒的大脑尚未清醒,在嘈杂的风雨声中,一对滚烫发红的耳朵偏偏漏听了一个“龙”字。
他嘴角一掀,哂笑道,“像什么?我看你四不像!”
显然,他忘记自已早已离了京城,错把眼前之人当成
敖夜话音一落,刹那间,狂风呼啸,大雨如注。
佘宴白的脸色瞬间阴沉,气得浑身发抖。
失败了,他又失败了!
心绪一时过于激荡,佘宴白压抑多时的修为出现破绽,磅礴的气势以他为中心如气浪般往四周阵阵涌去。
敖夜两眼一翻,被气势震晕,高大的身躯重重地砸进污浊的泥水里。
“你个混账东西!”佘宴白咬破红唇,恨恨地瞪着地上一身酒气的男人。
他握着伞柄尾部手青筋毕露,就要抽出藏剑绞杀了这个坏了他化龙大事的人,却听天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抬眼一看,数道天雷自乌云间蜿蜒而下,直冲他来。
佘宴白再无心思与敖夜计较,转而一脸凝重地望着来袭的劫雷。
这下好了,化龙之劫引动升境之劫,两大雷劫合二为一后威力倍增,想来他这次不死已是万幸。
佘宴白不由得面露苦笑,回头深深地望了昏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男人一眼,然后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往远处飞速掠去。
仇人尚未屠尽,他还不能死!
逃!
玉镯中多年来收集的法宝一件件抛出,又陆续被天雷击毁。佘宴白来不及心疼,一边继续抛出法宝抵挡雷劫,一边凝聚全身妖力张开一道结界。
然而雷劫来势汹汹,凡阻挡之物尽数被击毁殆尽。
一道近仙修为凝成的结界在所向披靡的雷劫之下,更是脆弱如纸。
只听咔嚓一声,结界破裂,佘宴白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然溃败。
佘宴白在一处林间停下,雪白的鳞片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圆润的蛇头高高昂起,一对猩红的蛇目冷冷地注视天空。
天雷交织如网,呈铺天盖地之势压下。
他不再逃避,直接冲上去以肉身对抗。
天地晦暗,只一处有无数白光闪烁。
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白蛇在雷电中翻滚扭曲,周围树木尽数被蛇尾拦腰扫断,接着又被天雷击成焦炭,在狂风骤雨中冒出浓浓黑烟。
白蛇忍不住发出凄惨的痛呼,却尽数淹没于轰鸣的雷声中。
待漫天白光终于散去时,体型巨大的白蛇缩成了约四尺的焦黑小蛇,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鳞片脱落大半,黑红的血从皮开肉绽处流出,和着雨水一道淌远。
良久,形容凄惨的小蛇抽动一下,然后挣扎着爬离原地,在焦土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