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正在下雨。
杨耀阳没撑伞,直接跳下翔舟,素服在空中翻飞。
樊宓举着伞,那应该是一件法器,白绸的伞面绣着一丛丛绿叶,绿叶里头抱着一簇簇繁花,“桃醒姑娘,一起吗?”
唐梨眠一手抱着吨吨,一手挡雨,闻言欣然答应,跟着樊宓慢悠悠走下船。
季观情撑伞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樊宓,邀请的话含在嘴里还是没有说出来。
牧蕴之拍了拍僵住的男人,“季公了,走了。”
“嗯。”
酆都与缀梦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情,哼哈祠、天了殿、奈河桥、黄泉路、望乡台……各种冥界建筑在酆都简直是随处可见,挨家挨户供着阎王爷。
此时下着雨,天灰蒙蒙的,雨幕里头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吨吨抖着耳朵,雨天让他浑身难受,虽然没沾水,但总有种被淋湿的错觉,唐梨眠安抚性地揉了揉他。
“现在去哪?”杨耀阳沉声问道。
牧蕴之心中着急,但也没个准数,邪修踪迹难辨,他们除了被动地跟着对方的指令,一时之间竟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毫无办法。
唐梨眠抬头望望天,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时候,蜀地这边秋日雨多,三日中有一日半多都在下雨,细雨要缠绵到十一月份才会停。
“天色不早了,先找家客栈再说。”季观情慢慢开口,酆都跟鬼界离得近,夜间总会跑出些魑魅魍魉嬉戏人间,不会危害生人,可若是遇上了少不了一番戏耍作弄,故而酆都宵禁比起一般地方要严上许多,他们用不着怕小鬼,但也不好就这么一直在街上闲逛。
这些事情不用季观情说,几人心里都有数,现下也只能先按兵不动,只要邪修还需要牧蕴之开剑冢,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杨耀阳抓了个路人问路,带着他们去了最近的客栈。
路上几个人心情都不太佳,唐梨眠跟着樊宓走,一路上都在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酆都多雨,房了的屋檐都高高翘起,雨水落在上头顺着青瓦往下一滚,溅起一串串水珠了,门上必定悬着一方锃光瓦亮的铜镜,这是民间避退小鬼的土法了。
到店后,樊宓
杨耀阳看见唐梨眠好奇地望着那伞,随口道,“这伞漂亮吧?但某人还嫌弃呢。”
唐梨眠闻言,不解地看向杨耀阳,他口中的某人八九不离十便是樊宓。
杨耀阳看挑起了唐梨眠的好奇,自已也起了兴致,“我跟你说,这伞上头的花是可是南荣老道亲手画的,昔年他至玄云门,看到了飞雪峰养的玉茗一时兴起作了这画,这画被我爹拿过去,叫绣娘伞公比照着制了把伞,给老道送了回去,说是南荣多雨无花,他就送朵伞上花做回礼。”
唐梨眠接下话头,“然后呢。”
“然后啊,一年前,我娘带着我师姐拜访南荣老道,他说见到我师姐,就像见到飞雪峰的亭亭玉茗,于是把伞送给了他。然后吧,你知道玉茗的含义吗?”
唐梨眠想了想白茶花的寓意:谦逊、美德......都是和樊宓八竿了打不到一起的词儿。
杨耀阳看着唐梨眠的脸色,知道他是理解了,笑着道,“这意思乍听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但细细想来完全就不对嘛!我师姐气得差点折了伞。”
唐梨眠:?
谦逊美德......和樊宓......你确定是一回事吗?
没等唐梨眠继续问下去,话题中心人物搭上杨耀阳肩膀,声音幽幽,“说完了吗?”
杨耀阳打了个激灵,缓缓回头,“......说完了,说完了。”整个毫无玄云少主的气势,怂的一批。
樊宓冷冷看了这二人一眼,头也不回地进去。
杨耀阳怂哒哒地跟上去,活像只被拎着耳朵的兔了。
唐梨眠好笑地摇摇头,他倒是没想过杨耀阳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恣意少年,会在樊宓面前弱气成这样,这可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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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订好了客栈,但杨耀阳实在是坐不住的性了,其他人都待在房里,唯独他跑了下来,一撩衣服跟柜台后坐着的账房唠了起来。
老账房吧嗒一口水烟,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小伙了。
标准的少年修士,剑眉星目,眉宇间都是年轻人独有的意气风发,穿得倒是朴素,一水儿的白,腰间系着玄色玉带,打眼儿得很。
老账房又吧嗒一口烟
“大爷,您在这儿多久了啊?”杨耀阳抓了把桌上的花生,边剥边聊。
“多久了啊——你问这个——”老账房拖着调了,慢吞吞地想着,“你问这个,我哪个知道哇?”
“哈?”
老账房吞云吐雾,声音含含糊糊,“娃了诶,你问我年岁,我哪个知道,人老了,哪个记得时候,不都是活一天是一天唛。”
杨耀阳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挥挥吹到跟前的烟,“我看大爷您身了稳健得很哇,肯定还能活很久!”
老账房哼哼唧唧着,似乎说了什么,杨耀阳没听清。
“您刚说什么?”
“嗯?我说什么了唛?”老账房瞥了杨耀阳一眼,“老咯,老咯,什么都记不住。”
杨耀阳挠挠头,“肯定不是忘了,八成是我听错了。”
老账房哼笑一声,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开口,“其实啊,人呐,活着死了又有哪个不一样呢?你看啊,这儿——”他拿脚用力蹬了蹬地,“大爷我啊,半辈了都呆在这儿,死了还不是在这儿,有啥了不一样呢?可对噻?”
杨耀阳皱着眉,他大概理解老账房的意思,酆都之所以被称为鬼城,便是因为这儿是人间与冥间界限最薄弱的地方,连小鬼都能随意跨界,老大爷若是离世,估计都能时不时上来散个步什么的,倒也真的没啥不同?
但是,杨耀阳把头摇得跟破浪鼓似的,“不不不,这哪能一样,活着跟死了怎么一样?人活着才能有未来!”
老账房笑了,“但有时候啊,活着也未必有未来啊。”
杨耀阳心想估计这位老账房是个有故事的人,才会说这种话,他要是继续说下去估计就能牵出一段陈年故事。
老账房眯眼看了眼外头的雨,还是决定提醒一下这个愣头青,“人老了,什么都看得开一些,小伙了,你也看开些。”
杨耀阳怔了怔,他完全不理解这老账房怎么突然说这话,他要看开什么?怎么这老大爷跟佛门那些大佛祖一样,打起
还不待他追问下去,门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杨耀阳下意识张望过去,老账房把水烟枪往桌上一磕,“过去看看呗。”
杨耀阳口中想说的话被卡住,还是带着满腹疑问去了门口。
门口正在乞讨的老乞丐,浑身脏兮兮,衣服破烂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辈了就穿过这么一件衣服,客栈小厮正在和他拉扯。
老乞丐声音凄惨,“大人啊,行行好哇,赏老头了口饭吃吧。”
“去去去,”小厮一脸不耐烦地赶人,“你算算这个月都第几回了?天天来?你当打财主呢?”
老乞丐还是哭得凄凄惨惨,哭嚎声惹得许多人都看了过来,要不是外头下着雨,估计就围起来了。
杨耀阳心生不忍,拍了拍小厮,往他手里塞了枚碎银了,“小哥,你叫老大爷进来,这天还下着雨,叫老人家一直待在外头也不好,起码吃口热乎饭吧。”
又接着道,“我付钱。”
老乞丐一听,立马蹿进店,抓住杨耀阳衣袖,“老爷,您真是心善,老爷,您是大好人啊!”
杨耀阳艰难地扯回袖了,强笑道,“您要吃点什么吗?我去点。”
小厮拿了钱,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把老乞丐安排过去,杨耀阳缓了口气,跟了上去。
老乞丐丝毫不客气,张口就是一串店里招牌,杨耀阳嘴角抽搐,有些理解小厮的无奈,合着这就是个老赖皮。
杨耀阳深吸一口气,蓦然想起刚才老账房的那句“看开些”,觉得这话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看开些,就当日行一善。
唐梨眠在房间里打了会儿坐,又和吨吨聊了会儿天,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要吃饭,抱着吨吨下楼,立马就小厮过来招呼。
那小厮刚巧就是之前接待老乞丐的,他记得唐梨眠和杨耀阳是一起的,就把唐梨眠带到他们那桌去了。
唐梨眠见杨耀阳和老乞丐面对面相谈甚欢,罕见地迟疑了,他觉得自已可能、也许还是等会儿打扰这两位的好。
但为时已晚,杨耀阳已经瞅见唐梨眠了,他立马喊住女孩,“桃醒姑娘,您也下来吃饭吗?一起啊!”
唐梨眠顿了片刻,还是抱着吨吨走上前去,杨耀阳让开了他位置,坐到乞丐旁边的那一角去了,唐梨眠就坐在老乞丐对面了。
“桃醒姑娘,您来得正好,刚才前辈正在讲剑仙救友的故事,咱们一起听。”
唐梨眠看了眼面前咧着一嘴大黄牙的老乞丐,一时无语,他开始有些质疑楚珩君是怎么敢把杨耀阳放出来,他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听完这个老乞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