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间存在穿越,那么,是否也存在后悔药呢?
时值下午,司匡正黑着脸,骑着一匹枣红马,领着一大批气势汹汹的人,行走在鲁县通往东郡的驰道上。
他转身,瞅着身后那一大群气质儒雅、头上束发、腰部佩剑、肩上挎弓、胯下骑马、义愤填膺的儒家特种兵,巴不得弄一颗后悔药,尝一尝咸淡。
他娘的,被坑了!
就不应该这么早来鲁县!
四天前,当孔武提着两坛酒直奔客堂的时候,他就有预感--大事不妙。
尤其是孔黄撒腿就跑的举动,更提醒了事态的危险性。
虽然,他也尝试着逃跑,但还没等着踏出房门,就被孔武老鹰捉小鸡似的,提了起来,抓了回去。
当时,孔武笑眯眯的,就给了两个选择。
一:房门关上,这几天啥也别干,哥俩儿就天天把酒言欢。
二:领着儒家队伍,去濮阳帮忙。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喝酒?
喝你大爷!
最终的结果自然而然是妥协答应。
然而,在司匡得知这群儒生已经把计划安排好了、人手挑选好了的时候,差点破口骂娘。
合着整了半天,自己就是个“工具人”。
儒家大儒那么多,为啥非要自己领人?
就不能给个爬泰山的机会?
可惜,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
当日,褚大便返回稷下喊来了两百儒家“特种兵”;孔安国花了一天时间征调孔氏善射手;孔臧派人去蓼侯国征调装备;最惨的颜异则是即日出发,返回长安,查阅濮阳的田税缴纳记录,按照约定,双方在濮阳县驿站汇合。
考虑到颜异一来一回共计一千四百多公里,疯狂骑马也需要五、六天时间的时候,司匡突然感觉热泪盈眶,有些许安慰。
那“孩子”,不容易啊。
算算时间,颜异差不多该回来了。
为了对付一个县令,儒家顶尖战力几乎齐出,搁谁身上都顶不住吧。
“呼!”
司匡胸口上下起伏,长呼一口浊气。
脑袋偏移,视线挪动,瞥了一眼右手边,一直悠闲自在骑着马的孔安国,牙根气的直痒痒。
就是这老小子卖的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武德不如孔武,没有快速拿下孔安国的把握。
说什么也得抡这小子几巴掌,提升提升他的德行。
正当司匡腮帮子气鼓鼓的,嘟囔着嘴的时候,一个负责探路的儒生,驾着马,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报!”
司匡不敢怠慢,双腿一夹,纵马前行,迎了上去,拱手,“请讲!”
“司公,大约还有十五里,便进入濮阳境内了,前方三十里,便是决口之黄河。黄河决口后,将濮阳一分为二,濮阳县治,位于黄河之北,若想到达濮阳驿,吾等需找船过河。”
“河边是否有船夫的身影?”
“无!”
“黄河岸边,可否有准备渡河的商贾、旅人?”
“亦无。”
司匡额头一紧,眉头皱起,抬头纹增多。
连得两个否定答案,让他的神色凝重许多。
与该儒生对视,继续询问,
“这附近可有村落?”
“西北方向,有炊烟升起。”
司匡扭头,看了一眼孔武,在后者点头支持之下,作出了决定。
勒着缰绳,转身,高呼,
“诸君,调转方向,向西北加速前进,天黑之前,一定要到达村子,寻得渡船!”
“诺!”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一块没有边际的黑布,笼罩了天空,驰道两侧的树林中,传来了鸟儿归巢的声响。
两只黑色的乌鸦,盘踞在前方村口处的一棵早就死亡的枯树上,它们血红色的眼睛凝望空荡、冷寂、幽深的村子,嘴里发出“嘎嘎嘎”的哀鸣。
司匡骑着马,领着队伍,如愿以偿地到达了村庄。
村内,几十座低矮破旧的房屋,鳞次栉比地散落在南北两侧。
每座房屋的南侧,都种着一颗高大的槐树。
槐树高耸,茂密的树叶压着房屋,屋顶上的茅草被树冠压在底下,动弹不得。
树下南墙,因为树的缘故,终日不见阳光。昏暗潮湿。
外墙用泥巴糊上去的墙皮早已脱落了,墙上露出来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破石头,石头缝里,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不知为何,每家每户门口的那棵槐树上,都挂着一个黑色的小旗,小旗的正下方,则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深褐色麻布。
司匡看到这一幕,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来到大汉将近半年了,自然知晓黑旗的作用——招魂。
为何每家每户都要挂黑旗?
难不成,这里的人死绝了?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一阵苍老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尔等何人?”
不远处,一个拄着一根树杈拐杖、全身黑色衣服,眼圈发黑,鬓角发白、面色惨红的老妪,出现在众人面前。
司匡与孔武相视一眼,同时点点头。
下马,走了过去。
来到老妇人面前,司匡拱手,谦逊行礼,笑着,“老人家,吾等是齐鲁之地的商贾,想北上,敢问此地可有船只?”
“商贾?”老妪脸上的皱纹增多了,抻着头,瞅了瞅后面庞大的骑马队伍,深邃的双眸中闪烁着令人寻味的光芒,半信半疑,回答,“尔等恐怕要失望了,这几日,濮阳南岸,都不会有渡河船只。若急着过河,最好绕路。”
“为何无船?”
老妪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黄河决口后,濮阳便成为众矢之的。为了平息河水,这几天,亭长会在濮阳计吏地监督下,主持河伯娶亲。”
“河伯娶亲”
司匡听了这四个字,脸色黑的和煤炭似的,差点隐于夜色中,只剩下一件漂浮的衣服。
“老人家,可否详细说一说?”
“”老妪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看了一眼司匡背后气势汹汹的儒生们。
迫于压力,叹息,“汝二人跟吾来吧。”
“诺!”
司匡回头,对着孔安国喊了一声,“子国,褚公因需照顾胡博士,未曾跟来,吾二人离开之后,公羊学子们就先交给汝了!”
“放心吧!”孔安国挥挥手。
不一会儿,在老妪的带领下,司匡与孔武,进入一间大门破裂的茅草房舍。
因为槐树的缘故,房舍内部比屋外还要黑暗。
进入之前,司匡特意的瞟了一眼门前黑旗之下。
借助着天空惨淡的月光
果然,这里也有一块巴掌大小深褐色麻布。
二人在老妪的指示下,坐在了一块被虫子咬的破破烂烂的草席上。
而老妪的身影则独自消失在屋内的黑暗中。
过了一分钟,这道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一次,她手中没有拐杖了,而是多了两个带有缺口的陶碗,碗内还盛着浑浊的水。
老妪把碗递给司匡、孔武,随后,自己走到黑暗的角落,坐下,低着头,再次陷入沉默。
司匡把手中的陶碗放在地上,拱手,声音清朗,再次请求,“老人家可否为吾二人解答河伯娶亲始末?”
“唉”
老妪重重叹息,抬着头,双眸中布满了阴翳,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声带颤抖,缓慢地说着:
“事情是这样的”
“几年前,黄河在本地决口,濮阳被一分为二,诸多农田被河水淹没,无数的百姓,死在了那场灾难中。”
“陛下曾经九卿发动民夫十万人治理,然而却以失败告终。”
“听丞相说,此次灾难,是天灾,并非,人力不可治。因此,本地许多人都在想,会不会是河伯发怒,才导致河道决口?”
“为了平息河伯的愤怒,自去年开始,濮阳就多了一个传统--河神娶亲。”
“每年寒食、端午、年关到来之前,县中计吏都会抽出一天的功夫,到南岸的乡里,在亭长带领之下,挑选十名合适的女子,以祭河伯。”
她指着门外的老槐树,惨笑,“二位进来之前,应该看到了门口的黑色旗帜了吧?”
“嗯。”司匡与孔武同时点头。
“那面旗帜,名曰招魂,是为了祭奠死者。全村悬挂,并非是每家每户都死了人,而是因为,有人为全村而死。”老妪沙哑的声音中,融合了心中的悲凉,“招魂下的深褐色麻布,并非普通的麻布,而是死者穿过的衣服。”
“因为这次的祭祀,有一名女子是从本村挑选的,所以,村民才皆布黑幡,铺麻布,以作招魂之用,以作祭奠。”
“咳咳咳”老妪太过激动,以至于被唾沫呛到了,“由于衣服数量有限,为了保证祭祀的进行,便把死者衣服剪碎,发给各家各户。”
孔武挑了挑眉,出声质疑:“毁坏死者之物,会让她死不瞑目吧?”
“子威”司匡担心引起老妇人的反感,急忙拽了拽孔武的衣角,使了个眼色,示意先别插嘴。
“哈哈,无妨,是这么个理。”老妪摆摆手,咧着嘴,笑了,“因此,为了不叨扰死者,剪碎这件事,是死者死前,自己进行的。由其自主剪碎,分发给各家各户,就不会有问题了。”
司匡用上齿咬了咬嘴唇,沉声,“以活人祭祀,此行,根本就是在杀人!令活人准备自己的祭品,违背了纲常礼教。”
孔武气的面色狰狞,用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地面,忿忿不平,“贤弟,也许吾二人要做一回西门豹了!”
看来这里的人似乎没听过西门豹治理河神娶亲的狠辣手段,必须给他们上一课!
司匡点了点头,望着老妪,沉声,“敢问河伯娶亲何时开始?”
老妪目光灼灼,支支吾吾的,犹豫了一会儿,才交代:“明日。”
司匡追问,“被选女子何在?”
“三天前,亭长与计吏就已经把女子领回去了,据说是要沐浴斋戒三天,明天,是祭祀的日子。”
“沐浴斋戒?呵”司匡咧嘴,笑了,笑得很灿烂。
他不是傻子。
两个大男人挑了半天,最后把妙龄女子直接带走,傻子都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沉声,“敢问,河神娶亲在哪里举行?”
“北岸。”
“亭长、计吏如今何在?”
老妪低着头,“皆已返回北岸。”
“此地渡船何在?吾侪今晚便过河,一探究竟!”
“无船!”老妪猛地摇了摇头,“根据县令的吩咐,这几日过河,会触犯河伯,加重灾难,因此,所有船夫,皆将船拖上岸,等待娶亲结束。”
“好一个触犯河伯!”司匡皮笑肉不笑,拍了拍手,“将害怕他人闹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吾未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孔武双眸通红,瞳孔周围,全是血丝,握紧拳头,挥了挥,“贤弟,别废话了,今夜便杀过去!”
司匡双眼盯着老妪,声音慷锵,“老人家,村子里有船吗?”
“汝欲何为?”老妪声线颤抖。
“当然是过河!”
“尔等私自过河,难道不怕河伯惩罚?”
“怕?呵呵,吾还想会一会河伯呢!”司匡撇了撇嘴,“区区小神,也敢如此放肆?”
“两个疯子!”老妪气的站了起来,从黑影里拿出来一根拐杖,指着二人,怒骂,“立刻滚出去,此地不欢迎汝等!”
“老人家,只要汝将船只的位置如实相告,吾侪立刻离开。”
“不可能!”
老妪已经不耐烦了,举着手中的拐杖,意图敲打二人。
司匡笑眯眯的,“老人家,别逼吾等。我们在村口可还有三百多号人等着呢,不想给村子招揽无妄之灾,最好配合!”
老妪轻蔑一笑,“吾不信尔等商贾胆敢杀人。根据高祖约法三章以及大汉律令内容,杀人者死。”
“老人家还懂法?这就好办了。”司匡笑着拍拍手,“尔等联合他人,谋害花季少女,按照大汉律令,当判死刑!若不配合,今晚,全村都跑不掉!”
老妪气的面色通红,怒斥,“尔敢!”
“吾还真敢。”司匡面色平淡,毫不客气的站起来,左手按着佩剑剑柄,“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大汉御史大夫管辖之下,匡人,秩六百石。”
孔武也站了起来,面色不改,平淡如故,“大汉太常卿管辖之下,博士。”
“尔等”老妪一愣,微微失神,后退几步。
司匡眯着眼睛,再次逼问,“老人家,赶紧说船,究竟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