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崭走出来,对着云入画抬手行礼:“云首座。”
云入画冷哼道:“崔将军的功夫愈发精进了,起先我竟没察觉出这屋里还有一个人!要不是你因动怒而气息不匀,我还真是难以发现你!”
崔崭面不改色:“云首座谬赞了。”
“谁在赞你!”云入画恼道,“今日可是被我抓了正着吧?你来救她的?你俩到什么地步了,竟能押上功名前途只身潜入深宫救她?莫说你们仍是同僚之谊,我不信!”
崔崭看了一眼唐芷漩,对云入画说道:“确比同僚之谊更为深厚。我前来救要好的同僚,有何不可?孤芳阁不是允许女子如男子一般行走于世?有我这样的好友,不可吗?”
云入画:“少与我打口舌官司!你心里如何想的自己清楚!我不与你们争辩,你以后少出现在唐芷漩面前便是!”
崔崭:“云首座之愤怒,我可理解一二,但我与唐院卿同在兵部,实难少相见。”
云入画一恼,唐芷漩连忙说道:“入画,我们应当先离开此地,迟则生变。”
云入画重重哼了一声,握住唐芷漩的手腕就将她往外带去,崔崭见云入画出门就运起轻功带着唐芷漩拔地而起,引得唐芷漩一声惊呼,连忙跟着腾跃而去,生怕唐芷漩有个闪失。
待三人落地,已是在宫外僻静处。唐芷漩揉了揉被云入画扯痛的手腕,崔崭想靠近却被云入画侧身挡住,只好关切地看着唐芷漩,她微微摇头表示没事。
云入画冷冷对崔崭说道:“还不走?”
崔崭皱眉,显然已是极为不悦,说道:“唐院卿手腕可能受伤,须得先行前往医馆。”
云入画又要发作,唐芷漩说道:“行了,我有正事要说。”
二人都看向她,唐芷漩继续说道:“重开萃芳书院的圣旨已下,我担心皇上经过刚才的事会收回成命,此事该如何是好?”
云入画恼道:“你还敢说?!为何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别跟我说你是将计就计,你是真心想重开萃芳书院才会同意皇上说的那些屁话!你当时抱了必死之心是不是!你根本都不知道你留下的记号是不是会被发现!”
崔崭惊疑不定地看着唐芷漩,不知她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一直忙于追寻她的讯息而并不知道有新的圣旨下发。云入画继续恼怒道:“平日里看你也算聪慧,怎地不知变通?你会诈傅堂不会诈皇上?你想个法子拖延到我来啊!哪怕你说个愿意当他的妃子但是要昭告天下什么的为难他一下也行啊?怎么就非要针锋相对强硬到底?他若是直接把你砍了,你能怎么样?我即使为你报了仇又能怎么样?!”
崔崭听明白了,径直走过去就将唐芷漩搂在怀里,心疼地拍抚她的脊背。云入画拔剑就刺,崔崭似是背后长眼一般反手抬刀就是一挡,一手将唐芷漩轻轻推得远些,再回身与云入画又过了两招!唐芷漩急得连忙去拉扯他俩,崔崭眼见唐芷漩加入战局立即罢手后撤,用自己完全护住她,不顾云入画从后刺来的剑锋!
“入画!”唐芷漩叫了一声,云入画的剑尖扎入崔崭后背,但停住了。
云入画收剑,崔崭的后背衣衫被戳刺出一个洞,但并未见血。唐芷漩忧心地要去看他的伤,崔崭微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回身看向云入画,说道:“承让。”
云入画冷哼道:“在我面前这般肆无忌惮,私下里还不知是如何!按阁规,我应当立即处死你二人!”她握紧手中剑,眼看着崔崭面上已有戒备之意,还将唐芷漩又往身后藏了藏,冷笑道,“我若动手还能让你们好好站着?哼!”
在崔崭戒备的目光中,云入画忽然收剑入鞘,对着唐芷漩与崔崭行了致谢之礼,生硬却认真地说道:“山茶花使重开萃芳书院,于孤芳阁乃是大功一件,请受我一礼;崔将军不顾自身安危营救我阁女子,亦是有功于孤芳阁,也请受我一礼。”
唐芷漩与崔崭都没想到云入画会向他们致谢,连忙端正回礼。唐芷漩轻声极快地对崔崭说道:“对孤芳阁有功之人,戒律堂也不得轻易取其性命。”
崔崭明白过来,对着云入画的礼数又深了些。云入画行礼完便恢复了冷漠姿态,却见崔崭对自己的礼数又深了两分,眸中有丝丝缕缕的动容,但很快收敛,斥道:“不得轻取,并不是不能取,一旦你们——”云入画似乎不想再威胁,转而看向唐芷漩,厉声道,“以后不可再以自身做饵,知道么?”
唐芷漩淡淡一笑,说道:“应行之事,应尽之责,舍弃自身也算不得什么。”
云入画瞪眼,却又无法反驳这句话,就见崔嵬微微笑了笑,认同般地对唐芷漩点点头,但诚恳说道:“方才若只有你一人,为保全性命而受辱,也不会折损你在我心中丝毫分量,”他眸中闪动着柔情,“为国为民舍弃性命自是不必多言,但我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走这一步,行吗?”他的眼神更为融和,语调也很是沉柔,“也许再多坚持一阵,就好了。”
唐芷漩点头,笑着轻声“嗯”了一句。
云入画刚想发作,崔崭又道:“圣旨既已下达,半年内不得轻易悔弃,否则言官将上奏弹劾皇上朝令夕改,甚至会被质疑皇权威仪,所以即使皇上反悔打算再次关闭萃芳书院,也得半年之后。”
唐芷漩颇为惊异地说道:“曾听父亲说过这规矩被皇上废止了,何时重新施行的?”
崔崭含笑解释道:“在你入朝前半个月左右,太皇太后亲临金殿重提此议,众臣亦支持,皇上迫不得已同意再行此法。你大抵是没有见到这旨意下达,旁人又认为此事众臣皆知,也不会特别对你提起。”
唐芷漩喜道:“那可太好了,至少有半年时间能重整萃芳书院,会有更多女子能进学、能与男子一样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还能不再受孤芳阁规矩所辖!”说完就看向云入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入画,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不再被阁规所困,能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云入画冷冷地看着她:“被阁规所困?只要谨守阁规,在阁规范围内行止,就不会有什么被困的感受!”
唐芷漩上前两步,带了几分怜惜地看着云入画,说道:“身上没有任何束缚,做任何事只要不违反律法皆可为之,这才是‘不被困’。入画能想卸下戒律堂首座的担子便卸下吗?如若不能,又何谈不被困?”
云入画听得这番话有些疑惑,她从未想过不再担任戒律堂首座,除非是自己死了,否则这责任她打算一直承担下去。但她也曾被夙大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以至于此时有一瞬间陷入从前与如今的重合似的,深埋心底被她刻意遗忘的念想,忽地破土像要窜出来!
她连忙将那裂缝用规矩的重石压住,瞪向唐芷漩,却听得唐芷漩又道:“圣旨除了重开萃芳书院,还给予女子与男子同等之权,更不受孤芳阁阁规所辖——入画你明明知道这些却没有训斥我藐视阁规还谢我,我知道你也不想让再入孤芳阁的女子孤苦终老,你也希望世间女子自在畅意。”
云入画眉头深锁,良久没有说话,但最终她还是恼怒地斥了一句:“别再说这种话,我不想听。”她一副要走的样子,“傅堂派人到处搜捕你,你还是先跟我回绛梅苑去。”
崔崭点头也表示同意,但看了一眼唐芷漩的手腕,问道:“还疼吗?”
唐芷漩浅浅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安慰他说自己没事。崔崭放心不少,见云入画又要扯住唐芷漩的手臂就走,忙说道:“云首座,请轻些慢些,唐院卿不会功夫。”
云入画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终究是没有再扯唐芷漩,而是快步向前走去,示意唐芷漩跟上。唐芷漩对着崔崭点了一下头,是告辞之意,崔崭也对她点头,又在自己的手腕上点了两下,提醒她还是擦些药,唐芷漩忍不住笑意地勾唇,再次点了点头让他放心,才转身快步跟上云入画。崔崭不自觉地跟了几步,停步后目送她们离去。
宁祥宫。
桂嬷嬷向太皇太后禀报昨夜发生之事,太皇太后淡淡一叹,说道:“芷漩那丫头不是个傻的,定是用什么法子让孤芳阁知晓自己被困深宫,才会引了云入画来救。皇帝一向不愿得罪孤芳阁,自然留不住芷漩那丫头。”太皇太后有些惋惜,“还以为皇上这么一闹,芷漩会成为有实无名的妃子,那崔崭再如何强硬也无法与皇上抢人,芷漩长居宫中两人也无法相见,自然会断了念想,谁知道云入画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来了,她倒是天不怕地不怕!”
桂嬷嬷:“夙大人一向不怎么约束她,她又有从前先皇和荣安殿下的旨意傍身,她能怕谁呀?不过依奴婢看,昨夜闹了这么一出也是好事,娘娘您也知道唐大人和崔大人的脾性,都是宁折不弯的,若是唐大人以死明志,崔大人一怒之下血染深宫……那才是最糟的。”
太皇太后烦躁地皱眉,桂嬷嬷连忙安慰道:“都怪奴婢多嘴,好在没有这样呢,娘娘宽心。”
太皇太后缓了缓,问道:“颖妃昨夜来过?”
桂嬷嬷:“是,她来求太皇太后去劝劝皇上,被奴婢打发回去了。”
太皇太后略略笑道:“她是怕皇上宠幸了芷漩就忘了她吧?芷漩若是有了身孕,柏珹可就不是唯一的皇子了。”太皇太后思忖道,“皇后小产,这会不会是颖妃的手笔?”
桂嬷嬷:“行宫被围得铁桶似的,颖妃母家又没什么可用之人,她找谁做的?”桂嬷嬷忽而反应过来,“难道是皇上授意?所以才将唐大人早早接进宫来保护她不被傅堂抓走下狱?”
太皇太后沉吟了一阵,说道:“说不定只是傅堂想栽赃芷漩,皇上虽然很想伸手到行宫里去,但他对皇后这胎心情复杂,子嗣不丰想要子嗣,但又不想要带着傅家血脉的子嗣,按他那摇摆的性子,怕是还没能下定决心呢。”
桂嬷嬷:“那您说,皇后到底小产没有?”
太皇太后笑道:“傅堂等着用皇后这胎做他太上皇的美梦呢,怎么可能让皇后小产?就算皇后真的小产,只怕他也会坚称没有呢。你看着吧,等抓到芷漩下狱折磨够了,傅堂就会来报误诊,说皇后并未小产。”
桂嬷嬷:“但唐大人被云首座救走,傅堂一时半会也无法捉拿到唐大人。”
太皇太后:“但芷漩暂时也无法回兵部行事,别看就这么几天,傅堂可能会在西境异动上做些手脚。”太皇太后冷笑道,“哀家为皇后庆贺有孕,这般为他傅家做筏,他却还想动哀家的儿孙,那就别怪哀家无情了!云入画定会探查皇后是否真的小产一事,你看着安排,必要让皇后真正落胎,让他傅堂的美梦彻底破灭!”
桂嬷嬷:“是。可这样一来,娘娘您想看傅堂与皇上相争的局面不也没有了?”
太皇太后一笑:“怎么没有?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傅堂急了会如何?”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一笑,“若真那样,哀家可求之不得!”
桂嬷嬷知道西境异动与忽兰相关,但奏报中到底如何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太皇太后看过奏报后良久不语。桂嬷嬷从小伴随在太皇太后左右,看着太皇太后入宫一路走到太皇太后的高位,知道她最痛心的是失去了女儿世兰,最关心的是远在西境的靖王。傅堂在北部没得到任何好处,只能往西境图谋,以期从中为自己和傅家谋取更大更多之利,直至最高处。所以他一边将皇后有孕宣告众人,一边暗中在西境搅扰,令沉寂多年的忽兰再与大景起摩擦,想将靖王拖入战局,让皇上再起除掉靖王之心——借刀杀人为自己铲除大患!毕竟中宫嫡子就算能获封太子,兵权在握的靖王若并不臣服,龙椅根本坐不安稳!
而眼下,皇后真的落胎之后,傅堂首当其冲要做的便是让那唯一的皇子也没了!这样皇上才会感到靖王是他最大的威胁,才会一心想着除掉靖王而不是想着立柏珹为太子!而柏珹这唯一的皇子一死,虽然皇上对靖王的戒心倍增,但也会让靖王这皇家血脉离皇位更近!
桂嬷嬷领会了太皇太后那句“求之不得”,说道:“奴婢会安排最合适的人去办。”
太皇太后点头,说道:“颖妃每日里还在喝补身汤药吗?”
桂嬷嬷:“一直喝,从未间断。”
太皇太后满意点头:“这事儿你办得很是妥帖,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发现她只有柏珹一个孩子是什么缘故。”
桂嬷嬷:“自是娘娘您圣明,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她哪能想到她从家带来的侍女都不跟她一条心呢?”
太皇太后笑道:“人呐,对谁不好都不能对身边的人不好,否则总会被其他人有机可乘。颖妃小门小户出身,眼界还是差了些。”
不过,颖妃的心够狠。太皇太后这样想了一下,但没有说出口,有些事还是不告诉桂嬷嬷为好。对任何人都留个心眼儿,是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铭记于心的教训。颖妃其实并非对那补身汤药毫无察觉,只是察觉的时候为时晚矣,她已服用太久而再也无法有孕。悲愤难当之后,颖妃很快将这补身汤药与皇上一同服用,只不过掺在了皇上吃的点心和饭食里,并不是直接端给皇上的。颖妃的心思很简单:擒贼先擒王。果然后来的宫中,没有妃嫔再生育过孩子。
太皇太后也曾想过这样对付皇上,但又觉皇上一旦无嗣,自会有人将这罪责安在她头上,倒不如让皇上生一两个以堵住悠悠之口,这样不但能免了她的嫌疑,又可在关键时刻以孩子做饵或是要挟。
太皇太后勾了勾唇。
人生大抵便是这般阴差阳错、无心插柳、柳暗花明罢?相信她心中所思所想所念,也会最终得偿所愿。
行宫。
云入画矫捷地穿行在回廊又翻上屋顶,无声无息地避开所有巡守的侍卫,潜入皇后的寝殿。她静静看着皇后与侍女闲话,又见侍女伺候皇后用膳的情状及她们的交谈,确定皇后仍然有孕,虽然她的肚子并没有明显隆起。
云入画一直等着侍女将皇后安置睡下后退至外间,才从一直藏身的屏风后缓步而出,靠近皇后所在的床榻,轻轻掀开了帐帘,看着熟睡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