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等到陆长卿回来时, 天色已明。他怀中抱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
谢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的理智,“长卿哥哥,你为什么带他回来?”他声音冰冷如雪擦拭过得瓷器。
陆长卿穿过驻扎的营地,往湖边的竹屋走去。“他受了伤,还发着烧,我没法把他丢在野地里。”
“长卿哥哥!”
“他伤一好我就送他走。”
陆长卿背影逆着光, 几乎让谢砚看不清楚。眼看着一个人往毁灭的路上走, 却拉不回他,这是何其绝望之事。他默默闭上了眼,握紧了拳头。
凤岐神色安然,沐浴了陆长卿残余部队咄咄逼人的注目礼。陆长卿将他安置在湖边的竹屋床榻上。山中春意初萌, 微风轻拂,湖面碧波微荡。
“你的军马就这么暴露给我看,难道料定我走不了了?”凤岐一边咳嗽,一边淡淡笑道。窗外春光落照在凤岐脸上, 将皮肤上的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金光。陆长卿看着他眼角陌生的几道鱼尾纹,才发觉他这两年确实显老了。只是那种优雅自负的仪态, 却与过去毫无二样。
“你三番两次送到我眼前, 如今还真是不愿让你走了。”陆长卿给凤岐披上件长裘, 收拾了屋子,转身问:“饿不饿?我煮粥给你吃。”
凤岐披着他的裘衣, 靠在床头,倦倦道:“阿蛮还会煮粥?”
“你等一会儿。”陆长卿在屋外鼓捣了一会儿,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走了进来。
“手抬得起么, 我喂你?”陆长卿坐到床边问。
凤岐出神地看着粥碗,陆长卿道:“我会煮粥吓到你了?说起来凤岐也不怎么了解我吧,我可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当年栖桐君一死,陆长卿处境艰难,野外与戎狄混战,风餐露宿,箪食瓢羹的日子都这么过来了。
见凤岐没有拒绝,陆长卿吹温了勺中的热粥,递到凤岐口边。
凤岐当年替陆疏桐挡箭,落下了病根,季节交替时往往缠绵病榻。宫人们服侍他仔细,却是迫于职责;像陆长卿这样陪在他床边的,却是从未有过。
温热的粥化在口中,好像这些年的辛酸苦寂都能随之咽下了。
陆长卿走进军帐时,谢砚和慎叔同已经在里面。见陆长卿进来,慎叔同抽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慎叔同点头道:“这是我们留在靖国的人刚刚送来的消息。韩要,魏图,赵谋三人是靖国最炙手可热的三个卿大夫,也是丰韫的心腹。他们过去纵是有以权谋私的行为,也没人敢出面指责。这一回虽然只是个县大夫参了本子,但是还是能嗅出些风头。”
“听说之前韩要的败家子失手杀了魏图的独生子,”陆长卿道,“看来靖国近日的风向要变了。”
“韩、魏、赵三家虽然私底下有些明争暗斗,但一向对丰韫言听计从,从不将这些恩怨带进朝堂。想不到固若金汤的靖国,居然也开始内斗了。”灯影映照在陆长卿微垂的睫毛上,他的神情似笑非笑。
慎叔同抚掌道:“殿下,山间的梯田已经开辟,正值开春,我已令士兵们套上马耕田。虽然越国的商人是我们的主要供给,但是如今形势仍不明朗,若是能在短时间内夺回庆国尚好,若是不得不拖个三年五载,我们还是要有自给自足的能力。”
“慎大夫,自给自足是必要的,但是有件事你考虑的不对。”
慎叔同望着这个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统帅。陆长卿正襟端坐,气质沉稳,犹如一柄藏锋的宝剑。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锋芒毕露,但是那藏在乌黑鞘中的剑芒却分明已经锐不可当。
两年前他所向披靡,从未失败,所以过于自负和轻敌;直到在凤岐国师那里受了重挫,他才开始重新仔细审视自己。
慎叔同十分慨然,一个优秀的敌人,往往比一个优秀的朋友更能使人进步。
“请殿下赐教,微臣洗耳恭听。”慎叔同恭敬拱手。
陆长卿目光如炬,笃定道:“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短时间夺回庆国。我之所以选择躲在这西南的川蜀,是因为它易守难攻。以我们现在的残兵,不足以与王师和诸侯抗衡,所以蛰伏于此。一旦碰到好的时机,我们必要孤注一掷杀出去。”
“但是这个所谓的时机,却绝非夺回庆国的机会,而是吞没镐京,拿下靖国的时机!纵然庆国有高屋建瓴的地势,但仅仅夺回庆国,只会让我们成为诸侯的众矢之的。庆国在黄河上游,靖国控制着黄河的中游,取得雍都到绛都之间的这千里袤土,我们就取得了整个周朝最高地势和河流命脉所在的三分之一的疆土。只有拥有这样的兵力,才足以和诸侯抗衡。”
慎叔同看着陆长卿微笑不语。
陆长卿恍然而笑,“原来慎大夫方才是在试探我,看看我的目的是庆国,还是天下?”
慎叔同恭然一拜,“微臣不敢,殿下雄才大略,微臣慎叔同誓死追随!”
陆长卿走出军帐,谢砚追了出来。山中的星空清澈璀璨,迟来的东风拂动着陆长卿乌黑的发丝。他回头望着谢砚,那面容坚毅平静,菱唇微翘,有些偏厚,显得十分柔和。
“阿砚,穿得这么少就跑出来了?”他柔声道。
谢砚朝他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步子,许久才张口,“为什么带他来?”
“我说过,他受了伤,还生着病。等他伤势痊愈,我会送他走。”陆长卿安慰着。
“他既来了,就不能走了。”谢砚冷淡地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此处,也看到了这里的军马。一旦他走了,必定带来大军围剿。”
陆长卿摇头,“他不会带兵围剿我的。”
“你居然还信他?”
“凤岐他……不是真正无情无义的人。”陆长卿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柔和,神色又有些复杂。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名字!”谢砚身体微微发抖,“长卿哥哥,你有想过我么?”
陆长卿沉默下来,少顷,他踞立在谢砚面前,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阿砚,我曾答应过要带你回家,要和你好好生活。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对那人已经心如死灰。
“我以为我不再爱他,可以和你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一趟去了岐关崖底,我才知道我一直误会了他。回来的路上亲眼见他受伤、毒发……我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了手。我恨不得代他受苦,我根本不能不爱他。
“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自己。阿砚,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要走,就走吧。我现在苟且偷安在此,将来若是赢了,必定封你侯爵,若是输了……你便当我们从未认识……”
“啪!”谢砚这一巴掌用尽全力,打在陆长卿脸上。
陆长卿什么也没说,闭了闭眼。
“你这是要赶我走?”他锐声质问。
“不,我只是觉得委屈你……”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爱慕虚荣?只能共富贵,不能同生死?”
“我注定辜负你了,你与我同生死,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陆长卿说了算!”谢砚后退了两步,肃衣敛容,收起小儿娇嗔之态的谢砚,与他兄长谢戟连气质都极为肖似了。陆长卿发现,这个孩子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他只是一直把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了自己。
“长卿哥哥,我不走。就算为你死也值得的。”他萧然垂首,转身就走了。
凤岐夜里咳嗽,睡得不安稳,凌晨惊醒,竟出了一身的汗。他侧过头,望见窗外湖面一片月华,在风中银光潋滟。
喉中干渴,他一边低低地咳嗽着,一边撑起身想去倒水。忽然房间烛光亮起,他不由眯起眼睛,抬手遮在眼前。
待适应了光线,他才看见坐在竹椅上的陆长卿。竹椅上团着一张毯子,陆长卿方才恐怕是睡在这把椅子上。
“凤岐,是要更衣么?”陆长卿问。
凤岐摇摇头,“阿蛮,给杯水。”
陆长卿起身倒了水,坐到床边扶着凤岐慢慢喝下。凤岐喉中一痒,呛了口水,不住咳嗽起来。陆长卿连忙替他拍背。
“你怎么半夜在这里,怎么不在你帐里睡?”凤岐咳嗽平息了,擦擦额头的汗,柔声问。
“怕你晚上需要更衣,没人伺候。”陆长卿的嗓子有些哑,透着些疲惫。
凤岐笑了笑,“随便找个人来就是了,这等秽事还要你亲自侍奉?”
“不愿意别人碰你。”陆长卿别过眼道。
凤岐一时接不上他的话。深夜中,昏黄烛光中的小屋,显得窝心而温暖。
“阿蛮怎么显得忧心忡忡的?”凤岐问。
陆长卿摇头,轻叹了口气。凤岐揽过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韩要被个县大夫参了本。”
凤岐听了淡然笑笑,“朝堂里的小把戏了,先令手底下的低阶官员上奏,试探上意。放在江湖里,这一招叫做投石问路。如果丰韫有打压韩要的意思,很快就会有居高位的官员进一步弹劾韩要,如果丰韫没有那个意思,牺牲一个低阶小官也不足惜。数月前韩要的儿子失手杀了魏图的独子,这恐怕是魏图要报复了。”
凤岐久在朝堂,深谙权谋之术,这些朝堂上惯用的伎俩他一眼便能看透。陆长卿不过是随口说给他,想看看他又什么见解,没料到他对此事漫不经心,随口为陆长卿分析起来,还说得十分透彻。
“韩要和魏图的两个儿子可真是不争气,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抢一颗夜明珠,才出了人命。不过我倒觉得,也未必不是有人故意挑起这事端。”陆长卿的侧脸不禁磨蹭着凤岐被子下的腿。
凤岐挪不开腿,无奈的笑着,“朝堂上一向尔虞我诈,或许真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吧。”
“生儿当像阿蛮这样的。”他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说着。
“想你一辈子都不走……”陆长卿仰望着他苍白的脸和衔笑的唇角,由衷地叹了口气。
“不走,阿蛮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凤岐安抚着他,又别过头微蹙眉头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