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
凤岐挣动着,然而却无法改变这个奇异的姿势。陆长卿是拼了最后的力气忍住坠地的剧痛举起他,就仿佛是临死之前的人最后的信念,即使死去也无法改变。
泪水从凤岐的眼中淌出,纷纷洒落在陆长卿的脸上。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人可以为他做到这一步。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摔得骨头碎裂,鲜血横流,这种冲击感几乎将凤岐逼疯。
“陆长卿……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呀……”
凤岐的面容已经扭曲,涕泪四流,整个人已是完全失态。
陆长卿凝望着他,淡淡地想,原来这个男人的脸也可以扭曲得这么丑陋啊,原来他也有这么难堪失态的时候啊。自己仿佛又离真实的他更近了一步。
他张开嘴笑了笑:“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明明该恨你杀你,可是却拼死救你……好奇怪……”
“好想剖出自己的心,看看是什么做的……”
“爱一个仇人已经很可悲了,而更可悲的是……呵……你根本不爱我……”
“那一天你为了救我,出现在那片向日葵中,我以为你对我是有那么一点爱的……你知道我那时有多欢喜……我以为……凤岐是为了我……”
一滴淡红色的泪从陆长卿的眼角滑下。
“……直到你今天对我说……要和我隐居……我才知道……你对我,心里真的,一点点爱都没有……”他似已悲哀至极,张大了嘴无声地呜咽,整个身子微微震动。
“只要你有一丁点爱……你都不会将我对你的感情当做政治筹码……你都不会……这么玩弄它……”
凤岐脸色惨白如纸,一句话都说不出。
“……凤岐大人……”陆长卿忽然从喉中发出哽咽,更多的泪水从他眼角流出,越来越红,变成了血。他的鼻中、口中也流出一道道鲜血。
他如儿时一般称呼着凤岐,那声音悲戚至极,“凤岐大人……我……我竟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你……”
鼻中的鲜血流入他的口中,又和口中的血一起涌出,“……恨你让我很痛苦……因为……只要看到你,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只要知道你活着……我就……欣喜若狂……”
“……我就要死了……我……怕列祖列宗恨我,怕哥哥不原谅我……”他两只眼睛几乎已经失去焦距,茫然地不断搜索着凤岐,仿佛想最后再好好看他一眼,“……但我今天……并不后悔……”
“……我很高兴……恶梦并没有变成现实……”
“我对不起……对不起……”
“凤岐大人……凤岐大人……凤岐大人……”
陆长卿的手猛然一软,凤岐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坠地时陆长卿手臂的骨头便已断折成了数段,此刻没了意识支撑,便彻底错位断开。
陆长卿满脸满身的血,还冒着温热的气息。
凤岐整个人呆若木鸡,胸口与陆长卿相贴,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
那是阿蛮的心跳,阿蛮把心都剖出来给自己看了……上面千疮百孔,都是自己践踏出的伤口。
凤岐伏在陆长卿身上,因每一次心跳的剧痛,而浑身抽搐。
他的心仿佛被陆长卿用巨斧狠狠凿开,生硬地将自己跻身进他的心底。
凤岐对着陆长卿满是鲜血的脸,恨声嘶吼道:“滚出去!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我不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陆长卿!我不爱你!”他披头散发,绝眦露齿,野兽般吼叫。
嘶吼仿佛卸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撑不起身,趴在陆长卿身上,浑身颤抖,继而失声痛哭。
那哭声起初尖厉,后来渐渐变弱,低声抽泣。
“你居然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凤岐泪亦流干,用额头和肩膀顶着地面,支撑起身。
他跪在陆长卿身前,月光盈满他凌乱的长发,映照着他脸上干涸的泪痕。
“……如果你活过来,我就爱上你。”
“陆长卿,你听到没有!”
凤岐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取出金丹,喂进陆长卿口中。
金丹在陆长卿口中融化,从他嘴角流出一道水痕。凤岐慌忙用手指接住,又涂抹在陆长卿的舌头上。
“阿蛮,醒过来。阿蛮,醒过来。”
凤岐骑跪在陆长卿身上,弯下腰,亲吻着他的双唇,面颊,亲吻着他的脖颈,胸膛。他的唇上沾满了陆长卿的血,映衬着煞白的脸色,显得妖艳无比。
凤岐心中有种感觉,从今晚起,他的一生都将与这个叫陆长卿的人纠缠不休。
天幕四垂,旷野昏黑,凤岐背着陆长卿,四肢着地缓慢爬行。他的手腕时常突然一软,整个人趴倒在地,又慌忙一点点爬起,再竭力爬行。
月光之下,几朵零星的淡紫色小花出现在眼前。
此处也有紫菀,凤岐打量这些花朵,想起白天时陆长卿在悬崖枯木边拈花伫立的模样,心中剧痛,呛出一口血来。他生怕自己一旦咳血便止不住,不顾呕吐感,用力咽着喉中的甜腥。
他借着月色望见了不远处的山洞,几乎在地上匍匐着背负陆长卿爬了进去。
山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即使如此也比露宿荒野被野兽叼去来得好。凤岐用袖子擦拭嘴角的鲜血,伸手摸了摸陆长卿双手,触感冰凉。
陆长卿的佩剑断在了崖壁上,凤岐四下摸索,摸到了一块石头,便用尖锐的那面用力划开手腕。
黑暗中感觉到手腕有液体淌下,他连忙将手腕覆在陆长卿的嘴上。
血流淌了片刻,凤岐忽然感到伤口处一痒。陆长卿无意识地吸吮起来。凤岐顿时精神一振,他用力搓揉伤口,想让血流的顺畅些,然而只一小会儿,伤口的血就凝固了。
显然方才的石头不够尖锐,切口太小太浅。
凤岐更加积极地四下摸索,却没找到更尖的石头。于是他摸上洞穴石壁,想找出一处断裂处,再切开手腕,让陆长卿能多喝到些鲜血。毕竟只有金丹还是不够,陆长卿失血过多。
他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着摸着,忽然停下了。
他在一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当摸清熟悉的字迹后,十指指尖颤抖地无法遏制。
无人的崖底,石壁上却刻着字。
凤岐念完,呆立不动。
一种冰冷而麻木之感,从头渐渐漫下面颊,最后到达脚底。他的眼睛和嗓子干涩如同灼烧,手心和鼻尖不断沁出冷汗。
他茫然地呆站着,手脚不知如何安置,头亦不知该转向哪个方向。他起身在黑暗中踉跄了几步,走到了洞穴边缘,眺望着铺满银白月光的广袤大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恨意猛然冲上头顶。
他恨不得毁了这个天下!
这个坐享二十年太平的大周江山,欠了栖桐君一份清誉。
他也恨不得毁了自己,因为他欠他的更多。
二十年前,栖桐君回到雍都,仍是坐拥庆国精兵良马,占据西北高地俯瞰镐京。文王对陆疏桐手握重兵多有忌讳,明里暗里加以压制。兔死狗烹让栖桐君心灰意冷,君臣疏离。后栖桐君结识犬戎世子,更是惹得非议不断。靖侯丰韫与犬戎密谋联手攻镐,栖桐君报信来不及,且文王也未必信他,再者他虽是良将,却厌恶战火,不愿点起诸侯大战。所以利用与犬戎世子的私交,离间犬戎与靖国,从而耗去二者的兵力。不料密信败露,他百口莫辩,文王召他入京,去了恐怕有去无回,不去却又坐实了罪名。这时候凤岐病重消息传出,他便不管不顾带二百骑连夜冒雨赶往镐京,被一心报复的丰韫将靖兵假扮王师,半路伏杀。
凤岐此刻才能一点一点看清陆疏桐那时的思虑和考量,才能体会他那时踌躇又义无反顾的心情。
自己竟没有信他。
不可原谅。
凤岐不知何时已将舌尖咬破,他却全然不觉,满口鲜血地往外走。天和地似乎已经倒转,周围的景物都扭曲不清。
“荒原客说,有一味方子叫紫菀饮,对咳疾咳血有奇效……”
凤岐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悬崖边上会突兀地长着一株紫菀,为什么刚才一路上看到了紫菀。
他疯癫地笑着,原本以为枯竭的泪水,再次无声涌出。
一路零散的紫菀,终于渐渐连成片,月色之下,满目紫色的花海在夜风中波浪翻滚。那种淡淡的紫色,温柔而朦胧,如梦如幻。
凤岐静静走过去,伏下身,跪坐在花海中央。
他看到了花海中一只苍白的骷髅。
他不断拔去周围的紫菀,许久,整具骸骨都从紫菀遮掩中暴露出来。
他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片紫菀花海……因为二十年前那一晚,陆疏桐必定是怀中揣着一大包紫菀根茎策马狂驰,想将它们送到镐京,送来给自己治病。
途中遭伏,跌下悬崖,和自己刚才一样,爬到洞穴中生活了一段时间,某一日为了找食物和水爬出来,精疲力竭死在了这里。然后怀中紫菀吸食着他的血肉,渐渐发芽生长,最后竟成了这样一大片花海。
连死之前,都要抱着这些紫菀么,栖桐君。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凤岐喃喃道,“栖桐君,凤岐今日来赴约了……”
天下欠你的,他们欠你的,我欠你的,我今后都会为你讨回来。
我要让欠你的人,付出代价。
凤岐原本深黑泛蓝的眼眸,此刻愈发幽蓝,如坟场中的鬼火,令人发瘆。
他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看到的却是一双白骨手爪。他摸上自己的脸,摸到的却是一颗骷髅。
生与死,至于此时,于他已没有什么分别。
他只想化为一具枯骨,与陆疏桐手□□缠,骨骼深嵌,永远不分彼此。
嘈杂的脚步,摇曳的灯火,人们焦急的表情,一切在他眼中都只如同黑白的纸偶,在上演一出无声的哑剧。
荒原客,纪萧,诸侯派来的士兵们赶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动弹不得。
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片接天连地的紫菀花海中间,披头散发,眼神空洞,满身鲜血。这样的国师,已全然不复过去近乎神性的色彩,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鹜而绝望的鬼气。
陆长卿寂静无声地仰躺在他的身边。
这样直冲眼底的诡谲场景,让原本象征着生命和欢乐的一大片花海,都显得妖异而恐怖。
荒原客看到陆长卿,连忙奔过去替他输注内力,“还好有你的金丹,姑且保住他一条命。”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和所有人一样,面带担忧地注视着凤岐。
他们都看着我做什么?为什么露出这种痛心的表情?他们难道都疯了么?
凤岐的语气平静至极,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吩咐道:“庆侯伤得极重,金丹也未必保得住他,先派人送他上去疗伤。”
“凤岐大人,“纪萧却颤声道,“你……还好么?”
凤岐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虽然心力交瘁,却仍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阿萧,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见到凤岐微笑,纪萧终于崩溃般整个人冲过去,到了他跟前,却又不敢伸手碰触他。仿佛一碰,男人就要碎掉了。她强忍泪水哽咽道:
“……凤岐大人,你的头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