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关位于渭水之北,两侧崇山巍峨,而关城正卡在山谷狭窄之处,如同扼住喉咙的铁手。
凤岐被风吹得手足冰凉,然而双颊却仍是发热,浮着异常的潮红。他已盯了峡谷好一会儿,默默盘算着此处伏兵之法。
身后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纪萧仍是一身男装,她左右环顾一圈,走到凤岐身边,低声道:“我兄长就快到了。”
凤岐点了点头,只说:“风大,我们回去吧。”
城墙楼梯很长,凤岐走下来,两只脚踝已经开始刺痛。
纪萧拎着剑迈着男人的步子在前面走,忽而道:“凤岐大人,我听说陆长卿已经来了,你有何打算?”
凤岐正要回答,却又忍不住一通咳嗽。他望了望天,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对陆长卿,他一直觉得棘手。杀之不舍,留之祸害,躲之不及。凤岐想到自己的身体,心头蒙上了一层忧虑——在自己死之前,务必夺去陆长卿的兵马,否则等他成了气候,丰韫也好、明颂也罢,都不会是强庆的对手。
纪萧见他不语,回头望去,嘴唇抖了抖:“……凤岐大人,你脚腕痛了?”
“没有,你看我走得好好的。”凤岐瞬间收起忧色,笑眯眯地说。
那笑容一如既往艳丽动人,但却比洛阳初见时多了几分憔悴。纪萧心底喟然叹息。正在这时,前方一阵嘈乱,纪萧忙回头,只见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追逐而来。
纪萧用剑将凤推到身后。后面那人越追越近,到了纪萧跟前时已将前面那人扑到在地。追人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形虽瘦小,气势却不输于人。一张清秀的脸上神色倨傲,抿紧嘴角与人厮打。
凤岐注意到他一直在抢汉子手中的钱袋,他便也伸手想去拿,被纪萧瞪眼用胳膊挡了回去。紧接着后面跑来一个缁衣素面的妇人,啼哭道:“还我钱袋!这是给我女儿看病的钱!”
少年听了这话,眉间更是冷峰耸起,右眼角的小小红痣变得愈发鲜红。他的招式瞬间凌厉逼人,将那蟊贼反手一扭,继而劈手夺下钱袋。
“拿好。”少年把钱袋递给妇人,妇人便向他哭哭啼啼地感激。
少年面色清冷,对那小贼道:“你光天化日抢劫,我当扭你送官。”
那小贼却跪倒在他脚下失声痛哭道:“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小的家中也有重病的妹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敢出来抢……少侠饶了我吧!”
纪萧到底是女子,心肠软,低声道:“好狠的孩子。”
凤岐却望着少年,拢袖含笑。只见少年从怀中摸了几摸,凑出一把钱币,放到小贼面前。他依旧淡淡道:“卸了你的胳膊,是罚你抢劫之罪,给你这些钱,是怜你救妹心切。再被我碰见你行盗窃之事,我便砍了你的双手。”
少年言罢转身便走。
凤岐对纪萧道:“阿萧,这孩子若有人悉心□□,能成大器。”
“我瞧他眼神,总是冷冷的,让人不喜欢。”纪萧道。
“那是一双清明眼,是非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凤岐轻轻道,“虽然这世间的事,并非都是黑白分明的,但朝中若能有此一人,周朝国祚又能延续百年了。”
陆长卿带着兵马不分昼夜马不停蹄赶到了岐关,骑兵先至,步兵仍在后方,此刻人乏马疲。终于望见关城,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纷纷下马砸开渭河冰面埋头狂饮。那些战马也都难耐干渴,蜂拥到窟窿边和人挤着脑袋大口喝水。
陆长卿放任□□的马到河边饮水,自己却仰首眺望着灰蒙蒙的的关城。
这城是当年凤岐所修,如今凤岐已死,城池却还屹立着。陆长卿又垂眸望着河边荒草,凄凄蒹葭,想起匆匆辞世尸骨难觅的兄长,心头酸涩泛上舌尖,又腥又苦。
他想着心事,目光茫无目的地逡巡,注意到时已经盯了远处的杂林许久。他眉宇轩起,凝神注视,只觉林木生出一股妖异之感,让人没由来胆战心寒。
“前方林中恐有伏兵,让所有人上马!”陆长卿对传令官道。一时间战士们恋恋不舍离开水源,重新跨到马背上。
陆长卿策马上前,停在林子前。晨光明亮,林中却光线暗淡,连七尺之外都看不透彻。然而林木分明排得稀疏,断不至于遮蔽了天光。
他从雍都到镐京,并未走过这条路,是故也从未遇着这片林子。此次为了早日赶到岐关,抄了小路来,才机缘巧合来到这片林子前。
陆长卿从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上弓。
这把弓正是当时用来射祝侯明颂肩膀的那一把,射程可近半里,是当年凤岐设计的,用以与犬戎的强弩相抗衡。陆疏桐得此弓后,仿制了数千把配给庆国士兵,自此庆国军队凌驾于诸国之上,这种弓也就被世人成为“庆弓”。
陆长卿将弓拉满,随即铁箭如猛禽一般锵然离弦。箭没入了林子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陆长卿蹙眉拉着缰绳退了几步,命士兵们上前朝林中射箭。
一时飞箭如蝗,黑林岿然死寂。
陆长卿拉缰绳回身,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异样之感。等他完全回了身子定睛一看,寒意冲上鼻尖。方才渭水应当在他的右左手边,回过身便当在右手边,而此刻为何渭水仍是在左手边?渭水所在的方向是南,那么此刻,那一边是南?陆长卿心悸了一瞬,立刻镇定下。关城的方向是北,他举目眺望,一滴冷汗滑下鼻梁——关城消失不见,四面尽是林木。林木繁密,遮天蔽日,陆长卿此刻也无法根据太阳判断方向。
他戎马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诡异情形,周围士兵也都慌乱叫嚷,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你们怕什么?方才射了那么多箭,就算有伏兵,也早都成了刺猬!所有人不要乱走!”话虽这么说,陆长卿却想起了早年陆疏桐对他讲过的奇门遁甲之术。
他们恐怕已陷入了阵法之中,一旦走错,尸骨无存。
忽然之间,一个士兵的马受了惊,冲进林间一条小道。陆长卿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只听飕飕的几声,一股阴气从一侧冲来,黑暗中有人坠马,尖叫马嘶交织。
“是我们之间射出的箭!它们朝我们飞回来了!”有人惊恐大叫。
陆长卿吼道:“胡言乱语!”他话音未落,忽听耳边嗖的一声,顿觉脸颊一热,用手一抹,湿热热的。他的马似是感觉到主人内心的动摇,颤着腿后退了几步。
人马已乱作一团,所有人开始胡乱地窜逃,箭声变得更为急促,然而陆长卿挥剑砍了几次,虽能保护自己免于受伤,却没见到扫落下来的铁箭。
林中又传来老虎的咆哮,继而是从未听过的古怪鸟声,陆长卿的坐骑亦开始骚动起来,他不得不紧紧拉着缰绳。
是何人在此处布下这恶阵,陆长卿咬紧牙关想。若是阵法,总该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与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撞一撞运气。陆长卿如此想罢,便朝左边的小路策马。
便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叫道:“那边是死门。”
只见黑林外一个黄衫少年站在阳光下,歪头盯着他看。少年右眼角边有颗红痣。那少年忽然笑笑,朗声唱道:“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龙马负河图,神龟驮洛书。左取二十三,前驱一十五。开门飞凤凰,死门出白虎。甲子初七卯,遇龙退两步。”
陆长卿听他吟唱,知道这是破阵之法,立刻按着他的歌谣走,果然眼前越来越亮,须臾便站在了林外。
少年又同样引出了其他士兵,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清秀水灵。只听他抱怨道:“这阵法每天每个时辰都不相同,害得我背那些歌谣头昏脑涨,简直烦死人了!”
陆长卿忙向少年道谢,问道:“你可知道这阵法是何人布下,为什么要布下这阵法?”
少年搔搔脑袋,双脚一蹬坐上一块石头,“不知道是谁弄的,反正打我一生下来家门口就这么个林子。”
“你刚才背的歌谣,是谁教你的?”陆长卿又问。
“是我爷爷!”少年说着说着直着眼盯着陆长卿背上的弓,叫道,“大哥哥,你这把弓,我家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呢!”
陆长卿心中一震,这弓只有庆国士兵才有,他瞬间想起了在岐关被伏杀、尸骨无存的陆疏桐。
“小兄弟,你能带我去看看吗!”陆长卿一向有些冷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望着少年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少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想起了夜晚躺在大草垫子上仰望的漫天繁星。
他笑道:“怎么不行,我带你去。”
陆长卿令士兵们原地休息,包扎伤口,自己牵着马紧随着少年朝背向林子的方向走。
“小兄弟,在下陆长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砚。”
陆长卿见少年总盯着他的马,一贯冰冷如玉雕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伏身将少年抱到马背上。
前面的雾霭中渐渐现出一座院落。
陆长卿走到门口,被院中满眼的金灿灿的向日葵震慑。这些花朵置寒冷于不顾,纷纷扬起灿烂的大花盘,对着太阳怒放。少年似是早已看厌这些花了,等陆长卿一拴好马,就笑嘻嘻牵着他的手往屋子里跑去。
凤岐在寒风中走了一早上,一回到靖侯的临时府邸就倒在了床上。他出门时烧得脸颊潮红,回来后却苍白如雪。肺中像燃起团火一般炙痛,他不断地咳嗽,头低伏在床沿,血顺着嘴角星星点点得溅到地上。
凤岐摸不到帕子,用手指擦拭嘴角,望着手指上沾着的殷红血迹,他觉得有些心慌。他已经不年轻,这一次病倒,不会再痊愈如初。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想到还有太多的事他需要去做,就感到恐惧,而这无法完成誓约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胸口又是剧痛,他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这种无休止的咳血甚至让他感到一种濒死感。凤岐望着桌上的茶壶,披着衣服赤脚下了床。甫一站起便因失血一阵眩晕,他摇晃着走过去,扶住桌子,伸手去拿茶壶。
他握着茶壶柄提了一下,一愣,又用力向上拎。
忽然间巨大的恐惧攫获了他的心,一瞬间他冷汗如瀑,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哈哈哈……
令人厌恶的回忆生硬的挤进脑海,不愿承认听闻陆长卿攻进镐京时因失算的惊愕,不愿承认无计可施挑断手脚筋摇尾乞怜却故作镇静,不愿承认失败,不愿承认恐惧……
然而那一刻确实是深深恐惧着的,恐惧那个叫陆长卿的男人。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无法将这一点算作筹码。只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为了杀自己可以疯狂倒不顾诸侯之怒入京弑王。
凤岐盯着自己袖子下露出的细瘦手腕,抿紧双唇地盯着,然后拎起了茶壶。
这一次并不费力,茶壶里倒出热茶,冲入茶杯。
凤岐恢复了沉稳的神色,捏起茶杯啜饮。
门外响起动静,纪萧门也未敲闪身进来,直勾勾盯着凤岐。
凤岐微笑道:“阿萧姑娘,有什么事?”
纪萧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打算拿陆长卿怎么办?”
凤岐又喝了口茶,反问:“他怎么了?”
纪萧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丰韫和玄渊带兵去包围陆长卿了,听说他现在就在渭水边的一片乱林子附近。”
凤岐喝茶的动作一顿,又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才放下茶杯。
“凤岐大人,你去哪?”纪萧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城,根本来不及!”
“我既要去,自是来得及。”凤岐按住纪萧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下去。纪萧望着他笃定的眼神,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她只觉凤岐国师句句玄机,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深信不疑。
“我想拿他怎样?我能拿他怎样?”离去之时,凤岐幽幽叹道。
陆长卿被谢砚拉进了第二道门,里面又是一个小院,院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头。那老头须发虽白,面容矍铄。
“乖孙儿,你带谁来了?”头者叼着烟杆子问。
“爷爷,咱家那弓呢?”谢砚冲进屋东跑西找,老头吼道:“小兔崽子,别给你爷爷乱翻!”
谢砚已经抱着一把弓蹦跳着冲出来,递到陆长卿面前。
陆长卿望着这只弓,嘴唇微微动了动,忽然淌下两行泪。
谢戟吓了一跳,拿袖子去蹭他的脸,“长卿哥,你怎么哭了,你怎么了?”
这是陆疏桐的弓。只有他的弓上雕了一只凤凰。陆长卿摩挲着凤凰雕刻,摩挲着上面干涸依旧的暗褐色痕迹。
陆长卿抬头道:“老丈,你这弓从何而来?”
老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陆长卿方才的失态,嘬了一口烟斗,吐出白雾,“二十年前在河边捡的。”
“弓旁……可有人?”陆长卿又问。
“屁都没看见。”老头粗野地哼了一声。
正当这时,另一个少年从院中走进来,陆长卿一见他,就不由立刻回望谢砚。这少年竟与身边的谢砚长得一模一样,连右眼角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那少年拉开凳子坐下,对祖孙二人道:“爷爷,小砚,黑林子外面好多兵,有个白衣服的人破了阵法了,他们都朝这儿来了。”
老头一下子跳起,“白衣服的人?那一定是玄渊那小子!除了他谁没人破得了凤岐的布的阵!”
陆长卿又是一惊:“你说阵法是凤岐布下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悠悠喊道:“庆侯殿下,观星亭一别,多日未见了。”
“丰韫!”陆长卿蹙眉道。
“长卿哥,你去哪?你可不能出去!”谢砚一把拉住往外走的陆长卿。
陆长卿却镇静自若,“他们要抓我,别连累了你们。”
“爷爷!”谢砚求助地看着老头,老头默默审视陆长卿没有说话。
“小砚,这人是谁?是你引出林子的?不是和你说过,别随便带人出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谢戟一边喝着泥瓦碗里的水一边说。
谢砚狠狠白了谢戟一眼。
陆长卿已经甩开谢砚走出了里门,站在一大片向日葵中间。
无数弓箭手对着这欣欣向荣的小院,只要陆长卿一走出去,就会被射成筛子。陆长卿搭箭上弓,欲引诱丰韫说话,“靖侯,当初观星亭定下盟约,你却言而无信,有何面目立于天下?”
丰韫笑道:“庆侯殿下,我并没背约,此番前来正是请你进城的……”
“殿下,莫要回答!”玄渊骤然打断。丰韫也醒悟过来,慌忙闭上嘴巴。
陆长卿的这一箭却没有射出来。
他已找到丰韫所在,一箭妙手也必定能取他性命,只是……岐关如今都是靖兵,靖侯一死,犬戎必定攻入岐关。
陆长卿在上一刻也没料到自己会按下这一箭,他乌发轻拂,神色澹然地笑笑,慢慢放下了弓。
门外已蠢蠢欲动,陆长卿在风中仿佛听到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
凤岐都死了,爱恨也该放下了。他点起战火,此生亏欠这天下,如今拿命偿还,也无可厚非。
凤岐望着那萧疏轩举的青裘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儿。这个男子,既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完全陌生。
“阿蛮。”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陆疏桐死后,会这么叫他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陆长卿猛然回身。
无数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凤岐一身紫衣,乌发拂肩,迎光而立,湛然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