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珏。”
岑大夫人回头正好瞧见廊下站着出神的寿星,笑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秦翡听到这动静也瞧了过去,同廊下岑鹤珏的目光触碰到一起。
他今日居家竟未穿那身吓死人的黑,一袭滚雪落墨竹白袍,这样干净的颜色,生得黑一些的人穿着便难以入眼,可他本就白皙,穿鲜亮一些衬得他越发琼林玉树、沈腰潘鬓。
这样俊美的人,却被冠上奸佞歹毒的罪名,被万人唾弃,罪名与之形象实在是很不相符。
他那双眼漆黑深邃得好像无底洞,活生生要将人吸进去,视线直直地落在秦翡身上,沉稳得过分,可秦翡又好像从他平稳当中察觉了几分波动。
似有若无的急切,尘埃落定的心安。
奇怪。
不知为何,她被这样奇怪的眼神瞧得心跳也跟着漏了两拍。
岑大郎笑:“今日殿下登门带了不少礼来,实在是太客气了。”
小怀瑾围绕在秦翡身边打转转,跟岑鹤珏炫耀:“婶婶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和牛乳糕,可好吃了。”
岑鹤珏不动声色走过去,看到堆在一旁跟小山高似的礼品,其实岑家不缺这些黄白之物,相反,若是真要拼财力,恐怕在京城里难逢对手。
不过既然秦翡上回说了要正式拜见,倒也算数。
他默不作声移开视线,对秦翡道:“府中早备了饭菜,殿下姗姗来迟,臣还以为您不会来了。”
岑大郎皱眉,“鹤珏,你怎么说话夹枪带棒。”
秦翡早就习惯了这人阴阳怪气,大度笑了笑:“今日是我路上耽搁,来迟了,让你久等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岑鹤珏不冷不淡走向另一个方向,没再追究她迟到一事,“殿下还不入座?”
秦翡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她和大房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对方却都是随她一起站着的,原来都是守着规矩,她不入座,这一家三口也不便坐下。
“将军和夫人快快入座。”
秦翡本不想坐在岑鹤珏身边,不过大房夫妇特意撮合,位子都是按照人数早早备好的,她便只好坐在岑鹤珏身边。
岑大夫人瞧对座男女实在是养眼,没忍住偷笑,被儿子戳穿道:“娘亲,你为什么瞧着二叔和婶婶笑?”
秦翡本是认真干饭,听到这话也好奇地抬眼看过去,正对上岑大夫人心虚的眼神。
“娘就是觉得,咱们好久都没有一起为你二叔庆生了,如今家里又多了个人,很高兴。”
秦翡闻言愣了下,下意识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男子。
说实话,她的原生家庭并没有给她很好的家庭氛围,家人一起吃饭什么的倒是常有,不过多是看着妈妈帮弟弟夹菜,或关心弟弟学业上的事情,对她则是漠视,唯一的交流恐怕就是吃完让她刷碗。
而如今,岑大夫人对她温言细语,一边张罗着给她夹菜,询问每一道菜的味道。
岑大郎也时不时同秦翡讲起从前打仗时遇到的趣事。
小怀瑾虽然年纪小,说话也磕磕巴巴的,却是个话痨,问东问西的,总闹出笑话。
秦翡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很快便融入了进去,同大家说笑聊天。
饭桌上只有岑鹤珏这个当寿星的低头吃饭,很是认真,似乎并没有被热火朝天的氛围影响到。
今日本是阴雨绵绵,像是要下暴雨的兆头,可等阿焰从护卫院用完饭出来,绕到饭厅廊下,无意抬头,却瞧乌云散开了,饭厅内传来连绵不绝的欢笑声。
要知道,从前岑家用饭时很少这样谈天说地,岑鹤珏喜静,又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大房夫妇也担心吵着他,所以一起用饭时,都鲜少聊天。
今日却实在是不同。
阿焰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皎月钻出乌云,月光柔和地洒在了门庭阶梯,烛火晃荡,他回首,瞧秦翡笑得眉眼弯弯,大房一家也被她说的故事给逗笑了。
再瞧一旁的岑鹤珏,这大抵是阿焰这些年来头次瞧见自家主子露出那样的表情。
分明眉眼是耷拉下去的,犹如置身事外,但嘴角却是隐隐上牵,虽然低着头,但阿焰还是瞧得出来,主子眉梢外流露出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餍足满意,好像此刻也融入了这幸福温暖的环境。
“……”
“……”
和和美美用了一顿饭,秦翡发觉岑家饭菜确实是好吃,本以为宫里的佳肴已是上乘,但今日尝过岑家饭菜才知道岑鹤珏为何对食物要求如此之高。
饭毕,岑家大房两口子便起身说要回院子,称到了岑怀瑾要睡觉的时候了。
小怀瑾被父母抱着,眼神懵懂,不懂父母的意思,“可是我现在还不困呀。”
岑大郎捏住小怀瑾的脸,一边给儿子催眠:“你困了,你困了。”
岑大夫人同秦翡告别,热络地让她下次再到府上玩,便拉着丈夫儿子溜了。
鹅卵石小路上,一家三口的影子在月光映照下被拉得很长。
“今日鹤珏很高兴啊。”岑大夫人笑盈盈提及。
岑大郎噢了声:“他方才也没说什么,只顾着低头吃饭,你怎么发现他很高兴?”
岑大夫人知道自家这口子是武将,不如女人家心细如发,一边说出自己的观察:“今日殿下来了之后,鹤珏那眼神都不一样了,总透着一股生气,从前是不曾有的,
还有今日殿下说话的时候,他看似没说话,但是比平日里多吃了两碗饭呢。”
岑大郎听说自己弟弟多吃了两碗饭才觉惊讶,岑鹤珏对食物挑剔,就算是岑家做的他也偶有不喜的,平日里动两筷子便是给面子了,今日秦翡来了,他生生多用了两碗饭。
不管二人感情如何,但岑大郎现如今至少是高兴的,“看来鹤珏当真对殿下很上心啊。”
“我觉得殿下很不错,说不得日后能改变鹤珏这冷清冷性的性子。”
岑大夫人畅想了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这婚期也没有多久了,是不是得将院子翻新一下,还有宾客席面什么的,鹤珏朋友少,平日里也少和同僚往来,大婚还是得好好操办才行。”
夫妇俩带着小儿子往院子里走,另一边从饭厅内出来的二人倒是突然沉默了下来。
先前大房一家三口在还好,现如今只剩下岑鹤珏和秦翡两个人,再加上饭桌上夫妇俩总似有若无的撮合他俩,本来好像坦坦荡荡的关系,都变得有些不对劲。
“……”
更深夜阑,时候确实不早了。
岑鹤珏转头对秦翡说:“殿下,臣送您回去。”
“不要。”
秦翡这回绝让岑鹤珏一怔,嘴唇动了动,反应不过来,“你不回去,难不成…你要……”
“少师,我想带你看个东西。”女子忽然扬起神秘的笑容。
岑鹤珏闻之一愣,“什么?”
不等他反应,衣袖忽然被她拽住,紧接着便往他的院子跑了过去。
上回来过,秦翡记得是大门左手边最顶端的位置,名唤谦恭院,院内风景如画,不过这次她的心情更加兴奋。
将人拉到了墙角的位置,岑鹤珏抽回手,蹙眉,“殿下要做什么?罚站吗?”
“不是。”
秦翡估摸着时间,忽然指向了东边的方向,岑鹤珏顺着看了过去。
漆黑夜空,寥寥几颗繁星点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岑鹤珏以为秦翡是在耍他,正冷冷看回去要骂人,没想到耳畔忽然传来砰的一声,他再度回视,只瞧寂夜拉开一道颀长的金线,相继炸开,火树银花,腾焰飞芒。
万红千紫,簇锦团花。
岑鹤珏怔住了,盯着夜空璀璨烟花许久,除了烟花炸开的声响,隐约还能听见大街小巷周围邻里的惊呼声,感叹今日是什么佳日,还有人专门庆贺放烟花。
“……”
他心里涌上来一股很奇怪的感受,有些发酸,有些隐隐作痛。
倏地。
他感觉耳廓边缘送来一阵暖风,夹杂着果酒的香气,是方才秦翡在饭桌上喝的。
她的声线柔缓,好像在说一个遥远动人的故事。
“岑鹤珏,生辰快乐。”
岑鹤珏骤然回过脸,只瞧烟花映照下来的柔光落在秦翡身上,连带着月光都格外偏爱她。
白暖交加的光泽倒映在她透亮澄澈的眸底,里头连带着出现他怔忪的面庞。
她墨发用龙凤金步摇盘成云髻,鎏金鸾鸟羽缎绯裙款款盖住了她微微踮起的脚尖,腰带上挂着两颗小金铃铛,裙摆被夜风吹起时,金铃亦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是笑着的,本就精致的脸蛋淬染上笑色,越发花枝招飐,丰姿冶丽。
从前他讨厌得恨不得手撕了的皮囊,里头住着那个小姑娘,此刻却压过了皮囊的浮艳,由内到外的光彩动人、尽态极妍。
烟花虽美,却美不过姑娘半分,灼得他眼眶微痛。
耳畔嘈杂巨大的烟花声包裹住女子温言细语,岑鹤珏又听到了那阵疯狂摇摆的擂动,让他越发慌乱。
这太不对劲了。
他攥紧了拳,掌心隐隐泛疼,可无论怎样压制,胸膛那汹涌的雷声就是不歇不停,让他不知所措。
“……”
“……”
烟花渐渐平息下来,可这夜京城忽如其来的烟花,也给无数人心头留下烙印。
秦翡见人的表情怪异,以为这人是被惊喜吓到了,连忙趁热打铁,将手里的包袱也一起塞到了他怀里。
岑鹤珏缓缓回过神来,看了眼怀里的包袱,“这是什么?”
“送你的,生辰礼物。”
秦翡朝他笑盈盈道:“打开看看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今日秦翡往岑家送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岑鹤珏却觉得都比不过方才那场烟花,还有…她靠近过来说的那句祝福。
哪里还需要别的值钱之物。
他心里这么想着,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双金丝线绣蟒墨靴,材质很不错,风格也是秦翡喜欢的暴发户风。
只是那靴口还绣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岑鹤珏看不真切,秦翡已经将他拉进了屋子,“快来试试。”
岑鹤珏被人拖拽着,屋子里点了烛火,倒是能看得清了,“这是一只…秃鹫?”
“……”
秦翡一脸要骂娘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上微笑:“鹤,这是鹤。”
岑鹤珏蹙眉,不管从哪个方向看,这奇形怪状的鸟都与鹤搭不上边,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什么。
“这是…你绣的?”
秦翡还是第一次绣花样,熬了一个大夜好不容易勾出了边,耐心也被消磨完了,而后就将鞋子扔在了一边,今日拿给岑鹤珏这双靴子就是残次品。
故而说是她绣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嗯。”
岑鹤珏盯着那靴子,久久没有说话。
秦翡又不是没有眼睛,自然知道这绣工不咋地,生怕下一刻岑鹤珏就要说出讥讽她的话了,率先道:“你要是不喜欢,要不还是给我吧,我到时候给你去买双更好的。”
说完,她上手去拿,没想到对方反应很快,一把将靴子藏到了身后,不让她轻易拿到。
“你不是不喜欢吗?”
“谁说我不喜欢……”
岑鹤珏话说了一半,就吞了回去,秦翡听了之后微微挑眉,顿时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所以你是喜欢咯?”
秦翡面上一喜,靠近了一些,重复问:“你喜欢,是不是?”
岑鹤珏瞧着小姑娘凑近,问他喜不喜欢的模样,胸膛里的雷声似乎更剧烈了,他有些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两步,闷闷说:“嗯。”
“诶——”
秦翡靠近才发觉,这人的表情有些不对,那双平静无虞的眸子,现如今瞧着竟然有些…发红?
“你眼睛怎么红了?”
秦翡又凑近了些,从未瞧见过岑鹤珏红了眼的样子,不由惊诧道:“你该不会是感动了吧?”
“……”
岑鹤珏又往后退了两步,别开眼,“没有,殿下看错了。”
“胡说,我视力可好了。”
说着,秦翡又踮起脚来,想要更近一步观察,没想到前进幅度过大,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受到男子粗重了不少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