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朝兴元四年秋,太后为求皇家开枝散叶,亲下懿旨选秀,命文武百官适婚女儿皆进首都云城待选。然圣上并无十足兴趣,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因此对照内事府送来的名单查看,只随意选了八位嫔妃、十位宫女,命众秀女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入宫觐见。百官已对圣上脾气了如指掌,知晓除非自家女儿犯下失仪大罪,否则均能留在大昭城成为天家女人,因此早已暗中愉悦,憧憬着家族美好的前景。
堪堪几日过去,便到了中秋佳节。城中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月饼的甜香,拆字猜枚、观潮祭祖之风络绎不绝。平民百姓难得有机会全家团聚赏月,而秀女们已然在天子所居大昭城皇宫内,与骨肉至亲分离了。
内事府命令到达的时间是巳时,可秀女们如何敢巳时才到,恨不得辰时就将一切都打扮停当。选作宫女的秀女们只略听了两句训导便被带进了礼坊开始学规矩,选作嫔妃的秀女们名义上是更荣耀些,可荣耀成了枷锁,她们要比宫女多等上足足一个时辰。秋日的清晨已有了寒气,又不敢将夹袍披上,像是在皇帝、皇后与太后三位主子前拿大似的,只能身着薄薄的一层夹衣。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皆冻得拱肩缩背,由衷地盼望这一天快快过去。
偌大的皇宫,允许她们站立等候的地方不过小小一片百花园。对于圣上来说,秀女入宫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命总管太监把其他事忙完再来操持。园内布了张小石桌,按人数摆了御茶和点心,但秀女们生怕吃喝后显得身形臃肿,谁也没去动一下,只是时不时扑些香粉,理一理鬓发。直至日光逐渐西沉,实在无事可做,才拘谨又客气地悄悄闲聊两句。
梁州通判傅平之女傅菱荷却比众人都尴尬,简直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她今日从家中出发迟了些,裙子侧边的宫绦便没有系好。偏生随自己入宫的贴身侍女现在都去了礼坊听训,自己又是个手笨的,怎么也弄不精致,她心里暗暗叫苦——总不能还没入宫就失仪吧?
好在上天眷顾她,一位与她一同等候的秀女看出了她的窘迫,来到她的身旁:“姐姐可需要我帮忙么?”此女子气度不凡,身材比众人高挑许多,无疑是西北佳丽。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凤眼目光灼灼,与柔美的秀女装束格格不入,若是服饰可以自行挑选,她改穿一身潇洒整齐的骑马装才是。
傅菱荷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遇上一位美貌又好心的同伴。要知道她在家中府邸的时候,一旦衣冠不整只会被父母一顿责骂。她受宠若惊地屈膝行礼道:“多谢姐姐肯出手相助。”
这女子虽看着粗犷随性,双手却十分灵巧,转眼间就给傅菱荷的宫绦系上了精巧的如意结,衬托得傅菱荷比刚进大昭城时美了几分。眼看那讨厌的总管太监没再盯着她们,二人便悄声攀谈起来。
“敢问姐姐的名讳唤作什么?”傅菱荷先自报家门。
女子腼腆地一笑:“家父是五旗参领潘绍彤,我名唤雪绪,我一向觉得这名字有些造作,让妹妹见笑了。”
“怎会呢?前人有诗云,‘冬雪化云鹰,长作壮思绪’,我倒觉得这名字与姐姐通身的气派正好相配。”
不难看出潘雪绪对傅菱荷的赞美很是受用,两人聊得投机,又互相叙了一回年庚生辰,算来潘雪绪比傅菱荷略大一岁,遂以姐妹称起来。
“听说选秀时太后也会在,要问咱们读过什么书,姐姐准备了什么?”
“也不过是《女则》《女训》那些,从小父母耳提面命的。”潘雪绪懊恼地摊手,“我从小就不擅长读书,昨晚上挑灯读到三更,现在头还痛着。”
听她这样一说,傅菱荷也在脑海里回忆着关于女德的书,倒还记得大半,只是难以预料太后和皇帝会考什么。
“这位姐姐,咱们究竟还要等到何时啊?”这时另一位面生的秀女凑到两人旁边赏花,傅菱荷忙搭讪着问道。
“这便不得而知了,家姐是元年入宫的,写家书时曾说等了三四个时辰呢。”那秀女略略思索后答道。
众人等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来了一位看着像掌事宫女的人来了,以为能去面圣,结果这宫女只是把她们安排到一间能坐的宽阔茶室里接着等候。这茶室被屏风和竹帘隔开成几个雅间,看着倒像是个能说说体己话的地方,周围也没有巡逻监听的宫女太监,让大家放松了不少。
有两位小门小户出身的秀女,一看彼此都是话多爱探听的性子,很快便混熟了,共坐到同一间雅间中。有一位衣着不起眼,一看就是低微身份的小宫女走过来给她们冲茶,口中介绍道:“两位小主,这是皇后娘娘爱喝的乌龙茶,香气袭人、健脾养身是极好的。”
其中一位听了皇后的名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茶室里并无旁人,便大着胆子道:“姐姐,你听说了么,当今皇后脸上有一道极难看的疤痕,可吓死人了!”
另一位女子嘴上劝阻着她不要议论皇后,却十分好奇这传言是否是真的:“我听说当今皇上并不喜欢皇后,想必就是因为这道疤吧。不知是怎么弄的?”
第一位女子有些犯难:”这,这我可说不好。”
“咳,两位小主,奴婢听皇后身边的人说是她气性太大,跟皇上吵架的时候自己拿刀划破的。”小宫女一边倒茶一边插话道。
两人顿时来了兴趣:“姑姑能否细细说来?我们实在是好奇。”
小宫女把茶倒好,神神秘秘地说:“据说是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有一回半夜还没回府邸,皇后娘娘等得十分煎熬,好容易回来了——”
“放肆!你们几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两位秀女听得正入迷,冷不防茶室外面传来一声怒喝,三人来不及反应,一位衣着体面不亚于低位嫔妃的宫女已然走进了雅间。
那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小宫女回头看清来人,顿时吓得磕头不绝:“明珠姑姑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心议论皇后的,明珠姑姑恕罪啊!”
“恕罪?刚才不是说得绘声绘色的么?自己不长进也就算了,还带坏了两位秀女,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明珠瞪圆了眼睛。
两位秀女听明白此人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明珠后,心早已凉了半截。虽然明珠只是个奴婢,她们也跪下求饶道:“我们不该多嘴多舌,还请姑姑能饶恕一回!”
“两位小主,恕奴婢无礼了,你们二位胆敢在宫中议论乃至于诽谤皇后,违背宫规,奴婢要向皇后和太后请示该如何处置。至于你——”明珠傲慢地俯视着小宫女,“你既这么有闲心,上个茶都不安分,就去劳役司找些活干吧。”
“明珠姑姑,奴婢再也不敢了,还请姑姑饶恕奴婢这一回吧!”小宫女带着哭腔求饶,明珠哪里肯听,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两位秀女便往内宫走去了。早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进来架着那宫女拉走,一路上求饶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还没入宫便犯了大错吗?”其他秀女吓得挤在一处议论纷纷,更让两位秀女紧张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这两位姐妹怕是要倒霉了。”傅菱荷没想到两人小小的多嘴竟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足可见皇后的地位不容小觑。看来自己在这深宫里更要小心谨慎,不能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