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钵略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事实上,在北齐的精锐铁骑在狼骑的绞杀之下所剩无多的时候,他还一度打马驱前,拿着他的部下刚刚缴获的齐军将旗,冲着那些还在鏖战不休的齐军,用半生不熟的鲜卑话宣扬自己的爱才之心,意图瓦解对方的士气。
达奚长儒派去钳制突厥人后路的小支齐军被他消灭了,这杆将旗就是他的战利品,当然,那个契丹人出身的将军也被沙钵略砍掉了脑袋,在尸体身上发泄完怒气的大汗觉得这颗头颅很有纪念意义,他要把这颗头颅做成酒器。
原本他想着,如果眼前的这个齐将被他抓住,也要将那个人的脑袋也做成酒器,可他现在改了主意,如此勇猛的悍将应该为雄鹰所驱策,这个人就应该属于他才对!
而那些齐军却将他的一番好意当成了耳旁风,不光如此,他的喊话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让那些杀红了眼的杀胚知道了自己的方位。
战场之上烟尘滚滚,四面八方都是狼一样的突厥人,齐军将士固然勇猛无畏,但在混战之中确定方位却是老大难题。
沙钵略的喊话,让齐军上下所有人都起来眼前一亮,最起码,他们知道到底该往那个方向冲了!
叱罗艺虽然年轻,但在军中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一柄长刀号称打遍军中无敌,而今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自然没有怕的道理,他反倒愈发精神抖擞,对着大家喊道:
“那个狗娘养的就在前面,只有几十步远,跟我杀过去!”
“——我们助你拖住追兵,你快带人杀穿过去!记住将军的嘱托,砍他的狼旗!砍狼旗!”一名浑身裹甲的彪形大汉瞪着发赤的双目,带着几个人,勒过战马,头也不回的朝相反的方向冲杀过去,稍稍缓解了叱罗艺眼下的危急。
而叱罗艺则在附近兜圈,不与追兵纠缠,一支弓箭扣入弓弦,无声无息穿越百步距离,面对面射杀敌兵。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抬弩射杀敌军。
突厥人举盾后退,无意间露出一道薄弱缺口。叱罗艺抓住机会,眼疾手快,向射出的缺口蹿出几步,跳出敌军包围,立时杀出了沙钵略编织的包围圈。
乌黑铁兜鍪下狰狞的面目清晰可见,沙钵略看得心惊跳,催马就跑。他毕竟在战场摸爬多年,明白叱罗艺的意图,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速后退。
以沙钵略的谨慎细心,不可能不多做准备,在本阵两侧还有两排弓弩手,想来就算有人可以冲杀到前面来,也会被密密麻麻的弓箭射成刺猬!
但沙钵略显然失算了,或者说,叱罗艺的骑术实在是好得出奇,在弓箭俯冲过来之前,他便藏身马腹下,等到箭矢发完,他已经冲到了金色的狼头旗前,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眼见象征着阿史那家族无上威严的金狼旗倒地,整片战场都安静了一瞬,沙钵略的心脏仿佛也在哪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从阿史那家族在大草原上确立王者地位开始,这杆狼旗就从未倒下过,只要它出现在战场上,再强大的敌人也会在突厥勇士的铁蹄之下化为齑粉。
然而就是在今天,这杆承载了突厥无上荣耀的旗帜却在他眼前倒下了……齐人的甲士冲到了突厥大汗的面前,在所有突厥勇士的面前,硬生生砍断了它……
阿史那的荣耀被人踩在了脚下。
沙钵略定定的望着他,深陷的眼窝里透射出令人心悸的目光,那眼神冰寒嗜血。
在目光的另一端,叱罗艺胯下的战马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吐着白沫倒在了地上。
叱罗艺捂着右腿的伤口,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他高高地昂着头,以一种张狂的姿态疯狂地挑衅着突厥大汗……
“这样的狼崽子是养不熟的。”沙钵略顿觉有些意兴索然,摆了摆手,大批大批的突厥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去……叱罗艺和剩下的十几人甩手扔掉弓弩,背靠背聚拢在一起,操起盾牌,扯着嗓子喊道:“——奶奶的,来吧!”
达奚长儒身后,无数的猛士已经披上了铁甲,零零星星的白雪伴着刺骨的风,落在他们的身上肩上。
老将军正观察着战局,寻找着最佳的迎战时机,在他们面前是一片缓坡,可以让他们一路冲到平原上……突厥人的狼旗被砍断了,接着叱罗荣的兵马也加入了战局,整片战场就如同沸腾的汤锅一样,鼓噪不休……
达奚长儒意识到时机已到,他朝后看了一眼,接着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以一种平淡而坚决的口吻说道:“冲。”
他身后,海潮一样的铁甲层层涌动,晋阳最精锐的猛士们提起了长槊,翻身上马,无声无息地覆压上前。
突厥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一支杂胡组成的队伍跑到了山脚,他们脸色发白,弯弓向着山上,意图阻拦住齐军的脚步。
而这注定是徒劳的,齐军装备精良,披着重甲的铁骑在前,其余精锐在后,坠在最后面的才是突厥的兵马,弓箭落在他们身上,或是被挡开,或者是卡在衣甲的缝隙里,根本造不成什么有效杀伤。
更何况齐军的面前一片坦途,哪怕一块显眼的草木和石头都没有,对于达奚长儒麾下这支以骑兵为主力的六镇精锐来说,正是用武之地,当下驰马弯弓还以颜色,势若浩荡山洪,倾泻而下!
东突厥大军抵挡不住,又是眼睁睁地看着齐军撕开重围,直捣阵中心而去。
“向马群密集的地方射,惊散他们的马群,让他们无法列队”,达奚长儒高声提醒,这一刻,他等得太长了。好在,长时间的蛰伏等待终于迎来了回报!他对那些杂胡置若罔闻,直扑阿史那摄图的精锐狼骑,那是东突厥王庭的全部力量!
至于两边围上来的杂胡?哼,强者之间的对决,哪里有哪些蝼蚁说话的分?
对于彪悍的游牧民族来说,战马和弯刀是他们的一切。然而,这些被他们视为珍宝的战马如今却成了灾难之源,齐军用陶罐装满了火药,高高抛进突厥阵中。战马瞬间被这雷响和火光惊吓到了,它们不安地咆哮着,将马背的杂胡战士摔下去。
甚至都还没有等到面对面的厮杀,他们就已经溃不成军。
各部阻拦不住齐军的冲锋,军心已然躁动不安,心里既惊骇于齐军的战力,又害怕大汗会秋后算账,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沙钵略见这些杂胡如此不顶用,顿时怒不可遏,他调来了三支小部的精锐狼骑,前往阻挡齐军,可齐军锐气正盛,哪里是突厥人阻拦得住的?敢与之交手的,不是被撞飞就是被斩落了马下。
值此之时,达奚长儒也奋起神威,箭不虚发,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如此几次之后,这几支狼骑也不得不溃散下去……
“废物!”沙钵略气的一连砍杀了三个小头领,才稍稍止住自己的怒气:“再不拦截住他们,他们就要冲到我的面前来了!吹号,把剩下的人马全都给我聚集起来,哈撒儿!你聚集起剩下的各部人马,让他们聚集起来,朝齐人反向对冲过去,把他们压回去!前面这座山不算高,也没有什么屏障,只要咱们能将他们压过去,就可以组织弓箭手对齐人进行弓弩压制。否则山下的队伍一旦被打散了,军心就大乱了!多少人马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
沙钵略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那个名为哈撒尔的突厥将领正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大汗暴怒的神色,不知怎地,一想到将要面对齐军的铁骑,这个一向以勇猛善战著称的突厥大汉此刻居然生出了几分畏惧来,他嘴唇嗫嚅了半晌,才回复道:
“大汗,齐人刚刚冲阵下来,气势正隆,不可力敌啊,他们已经做足了准备,我请求大汗先带着大部人马后撤一段距离,如果大汗一定要与齐人在这里决战,突厥勇士的鲜血都会在这里流尽的!”
哈撒尔说道:“大汗你看看那些杂胡,他们已然被齐军吓破了胆子,是根本就不敢和他们交锋的!”
“你的意思,我们应该跑?”沙钵略冷声询问。
“大汗……”
哈撒尔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惜沙钵略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哈撒尔刚抬起头,硕大的头颅就滚落在了地上,鲜血几乎将沙钵略的衣摆都给染红了。
沙钵略绷紧了下颚,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而后落在人群里一个强装镇定的贵族身上,“处罗侯,你给你五百人督战,你去把那些部族剩下的人都聚集起来,让他们挡住齐人的攻势,如果他们胆敢退后,就把他们首领的脑袋砍下来!”
“大汗……”阿史那处罗侯万万想不到兄长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会把他派上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齐军如此强大,上去就是送死!可作为亲兄弟,处罗侯对沙钵略的狠辣和无情是有着相当的了解的,他根本就不敢对自己的哥哥说半个不字。
在沙钵略的眼神逼迫之下,处罗侯这才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沙钵略的孤注一掷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虽然这些聚集起来的炮灰的确是一定程度上滞涩住了齐军的脚步,但东突厥大军崩溃的速度显然更快。
那些可怜的突厥牧民们拿着简陋的圆盾(木牌),在督战队的逼迫之下,慢慢向齐军移动。一些突厥的箭手们则以他们为肉盾,射杀防御较弱的齐军,他们每个人穿者黑色的罗圈甲,他们的任务除了射杀齐军之外,还有的就是督战,射杀一切敢后退的人!
齐军上下毫无畏惧,他们如捕食的猛虎一般,将胆敢挡在前面的敌人全都撕成了碎片……杂胡冲上来,倒下去。突厥的狼骑冲上来,也倒了下去,然后,呐喊声渐渐消失了,整片战场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当杨檦带着麾下的前锋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尸体在旷野之上堆成了小山,脚下的冰块还凝结着粘稠的血色。
但沙钵略却没有抓住,这个口口声声要与齐军决一死战的突厥大汗在目睹了各部联军被齐军碾碎的一幕后,就果断的抛弃部众逃跑了。
“来迟了啊。”杨檦不无遗憾的心想。
战场的中央,破败的狼头大旗斜斜插在土中,浑身血污的突厥贵族男子领着所剩无几的部下跪在雪地,双手捧着缀满宝石的匕首,恭敬地呈给大齐的使者,“阿史那处罗侯,愿意归降大齐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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