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天候不比往前两日——来的都是急雨,等桑陵回了堂屋,雨水还似天际倒下来的一般,噼噼啪啪捶打屋面,麻木了人的感官。
二少夫人眸光失焦须臾,才让卫楚也去了一趟后头伙房——宗湘那丫头终究只是算账厉害,论起管事来,还是卫楚更让她放心。
方才那动静,看样子着实将宗湘吓得不轻,后续要处理好沈华君的伤势,少不得还是要派卫楚过去压着场面的。
她简单两三句带过,大婢女心领神会,饶是眉梢轻轻跳动,闪过一瞬惊愕,也能迅速镇定应下。
桑陵便径直往后室过去了,成媪由两个婢子照看,正用着热粥。
两婢子一个唤作小原杏,一个唤作晏瑶,都是成老妈妈年初收到身边来的,这两日才渐渐到房里来做事了。
见二少夫人入内,主动接过了那碗粥,两个小的就腾开了位置,退到行障边上去了。
青铜灯上火苗晃动,发出细细爆裂声,帐中飘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不觉得多刺鼻,倒令人安心不少,桑陵盘坐到了竹牀边。
“老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劳动您照顾我?”成媪讪讪笑了笑。
“说这些做什么?”桑陵用勺子舀着粥送入成媪口中。
这老妈妈先还不肯张口,后见她手就搁在半空,才不得接过了。
“要不是你,现在我都不知道如何。”她将视线再挪到漆碗上,一面说,一面不觉眼眶温热。
到此刻才渐渐感到后怕。她已经失去一个雅女了,若是成媪也没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后在这座侯府还如何过活。
故此,她把以往所有积攒的恨意统统发泄到沈华君身上。
她并不是个十足的好人,也或许不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就算知道沈华君今后嫁去傅府,便是水深火热,算是得到了报应。
可也不能平息她今日沸腾的怒火。
“少夫人终究还是心急了。”方才桑陵交代卫楚的话,成媪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是自愧,又是可惜。她们埋伏了如此久,如今为了一个沈华君,就走了激进的一步。
明日西府来接人,待嫁的女儿断了一只手,可又如何交待?
“今日事今日毕,至于明天,等明天再说。”桑陵却不以为然地一笑,又让成媪再用了口粥。成老妈妈便没有再说下去,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再多说也无益,她翻了个身,看了会窗外雨水,不知为何就起了一阵感慨,“展眼都是第三个年头了。”
“哪有那么久?”桑陵就反驳她,“前年年底才嫁进来的。”
今年也不过才年初,要真正算时间,其实也就一年多而已。而且不觉得时间久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丈夫的长久缺席——尽管她不怨恨聂策,可也难免会想:为何自己生事的第一时刻,他总不在身边。
她并不想完全依赖他,只是觉得如果今日事有聂策在,或许连成媪都不会受伤。
“算了。”就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
“侯府实在多事之地。”成媪又叹了口气。见步行步到如今,连向来少抱怨的成老妈妈都长吁短叹了起来。“早知是如此——”她又摇了摇头,话犹未了,眼底竟忽而充盈泪水。花白发丝自鬓角垂下,显得很是神伤。
桑陵为之一愣,“好好的哭什么?难不成是为我动了沈华君?”
怎么就又开始菩萨心肠来了?她刚想劝说倒也不必担心得如此,她自有说辞,就算是最难搞的沈氏,顶多夹缠到下月,等沈华君一出嫁,这件事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究竟是奴婢的不对。”成媪抽咽起来。
她只得放了漆碗,拍背宽慰道,“你有何不对?这事究其根本,就是这俩姑侄的错。”
要算起里头的枝枝蔓蔓,沈氏所行,罄竹难书,再说先动手的也是沈华君。
“奴婢不该去同女家主说的。”成老妈妈一把咬住了下唇,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汇集下颚,瞬间沾湿衾被,“女公子,是我,平白耽误了你同少主啊。”
桑陵还没听懂这话的意思,握住勺子的手倏地顿住,“什么意思?”
“当年女公子你同少主在含宁园玩乐,少主拦腰扶住你——”成老妈妈从竹牀上半坐起来,“是奴婢,状告到女家主那儿去,隔日女家主才会带着你上周家去提亲的。”
话落安静许久,只余屋中人抽泣声,桑陵脑中犹如轰雷掣电,些许明白,又好似不明白,就再重复问道,“什么意思?”
成老妈妈已是泣不成声,鼻水滑落,几次哽咽,说,“女家主不同意你与少主,借此想让你打消心思。荀家上门提亲那日,少主原是想将你接回去的,他相求多时,是女家主不肯——”
“是奴婢不该,若当初没有多嘴女公子你同少主年岁相差太大,女家主一开始的心意或许也不会定。”
在成媪的话语声中,雨势渐收,也不知到几时了,廊庑上忽而多了几道人影。
桑陵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就仿佛忽地断了,其间有人入屋来回话,但具体说的什么,她并没有听得清楚。
那人便退了出去,鹅黄纱帐被廊道风吹拂至身前,一半朦胧、一半分明。
成媪的哭声犹在。
她就不觉偏过了头去,直至层云渐去,月色覆盖窗前。
才缓缓垂眼,纤长的睫毛将眸色尽数掩盖。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