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英慈负气答应英非俊参加斗瓷大会。
一扭头,就打探到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为了证明自己才是英家独苗,非要赢过英慈,不惜重金从御瓷厂请了“瓷圣”石多鱼。
石多鱼制瓷,与英慈极为相似,七十二道工序,不光是监督,还会一样不落地参与。
最终成品胎质细腻,温润如玉。
釉下青花勾勒的轮廓栩栩如生,与填入其中的釉上彩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民间传它价值十万钱。
据说先皇朱见深送给挚爱万贵妃赏玩的斗彩鸡缸杯,就是他亲手制作而成。
不过,世上的瓷各有长处和弱点。
先皇和当今皇上纵然是父子,喜好也不尽相同。
英慈就不信斗彩瓷唯它独尊了。
苦苦思索,终于想起她爹过世前曾提过有一祖传秘方,唤作海天瓷,按照此方做出的瓷薄脆如花瓣,虽只有青色,釉却涂得层层叠叠,仿佛海天相连、波谲云诡。
她立马在老宅里翻找,却发现她爹用来放重要物件的檀木匣不见了,慌忙跑去问二姐。
二姐又找了大姐,才知道去年除夕,大姐夫在赌坊玩,输了十两银子,被债主上门讨债,便把那匣子抵了出去。
英慈差点没气死。
这不是大姐夫第一次干这种事。她爹指望上门女婿能帮忙撑起明月坊,哪知道他就是来砸场子的。
难不成要明月坊一百多口人跟着他要饭?
她抓起菜刀就去追大姐夫。
正秦王绕柱绕得麻溜呢,大姐就跌跌撞撞奔过去,拖住英慈的腿,念叨着你砸死他我就会变成寡妇、我一双儿女——大柱和二丫就没爹了。
英慈忍不住回骂,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爬,这样的爹拿来干吗,给大柱和二丫闹心吗。
二姐真怕闹出人命,赶忙过来拉架,好话歹话说了半天,把她手中的菜刀给劝下来,又带着英慈四下打听,终于知道那檀木匣辗转几次,到了聂子元手里。
可这聂子元是景德镇首富之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普通老百姓哪有机会见到?
大姐夫见姐妹俩犯愁,得意洋洋提出聂子元与百凤楼的花魁“百花醉”相好已久,可以通过“百花醉”见到聂子元,还自告奋勇带路。
英慈可不给他花天酒地的机会,又抓了菜刀,提起大姐夫衣领,向他强要了半两银子,而后手起刀落——
割了大姐夫的胡子,贴自己下巴上,女扮男混进百凤楼。
百凤楼灯笼夜里全部点燃,在风中无声摇晃,以密集的红尘微光,与高高在上的星空争辉,却始终不及那轮倚在楼后的冰轮皎洁怡人。
院中摆满了昙花、金茶花、迷迭香……
不少花是高价从外地运来,争奇斗艳,染得院子里的看客衣鬓飘香。
被簇拥其中的“百花醉”,青雀头黛描出柳叶眉,山燕脂花汁染粉涂面,青丝仿若乌云堆砌,慵慵懒懒,插了一支金枝玉叶桃花簪。
月白色长裙绣满银线,在银辉下闪着粼粼波光。
仿若水上仙、月中神。
抱着琵琶,掩住半张脸,缓缓吟唱小曲。
把英慈看呆了。
英慈在女子中也算万里挑一的美人,身形比“百花醉”还娇弱些,却远不如“百花醉”来得妩媚——
眼眸湿润,仿佛姣花照水,随时都会垂下两颗金贵豆子,笑起来,红唇微翘,犹如春花初绽,只是看着似乎都能嗅到扑鼻的香气。
怪不得王公贵族花大钱来这里看她呢。
英慈若是个男人,也恨不得把“百花醉”娶回家,藏被窝里,天天看上一万遍。
不过要接近“百花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男人们若想与她隔着半透的绣花屏障说几句话,最少要花五两银子,若是去“百花醉”的闺房里小酌一杯,更要砸出千金、力压众人。
英慈两手空空,自然不能参与竞争,便饶有兴味地看着达官贵人们亮出家底、互相倾轧,最终还是聂子元财大气粗——
人没出面,就让他的小厮铁子用千两黄金砸得其他公子哥唉声叹气。
“百花醉”挡着半张脸,羞怯地笑着提了裙摆起身回闺房。
英慈也出了院子,绕到后墙。
她大姐夫没银子进楼,正蹲那儿嚼着咸肉片,“听”热闹呢。
英慈指挥他以肉身引开看守的狗,而后把跟他要来银两置办的铁钩子,甩到“百花醉”窗台上,挂牢了,蹑手蹑脚地往上爬。
本想着等聂子元进入“百花醉”的闺房,便跳进屋,拦下他索要海天瓷秘方,可左等右等,隔着窗户那指缝宽的缝隙,却只看到屋内的“百花醉”背对着她看账本。
难不成聂子元不能人道,所以故意让小厮夜夜买“百花醉”,自己却不过来?
她失望至极,打了个呵欠,突然看到“百花醉”起身准备就寝,那身段竟然比在院子里瞅着高了许多,就算放到男子里也是鹤立鸡群。
当“百花醉”利落地褪下月白色衣裙,英慈的视线随着那块白料子下滑,更是手一抖,差点没从窗上掉下去。
掠过宽阔的肩可以窥到的平坦胸脯,结实有力的修长小腿,脚踝和青筋凸起的大脚……
怎么看都不像是女人!
她的心咯噔一跳。
欲迎还拒、羞羞答答的女儿态居然是假的!
那么仙儿那么美居然是男人!
那聂子元岂不是有龙阳之癖?
英慈越想越离谱,忍不住打了个嗝,慌忙捂住嘴。
“百花醉”被惊动,抓起裙子转身朝这边走来,英慈不敢与他对视,七手八脚顺着绳子往下滑,脚尖刚触地就收了铁爪子。
见脚边有野猫出没,慌忙学猫叫了两声,而后猫着腰猛跑。
跑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
“百花醉”被戳穿身份,应该是他和聂子元紧张才对,她怕个什么啊。
于是又昂头挺胸,折回百凤楼。
在门口等到天微微亮,终于见到聂子元的小厮铁子,陪着一位公子哥出来。
那公子哥身着玄色箭袖,手里摇着一柄黑面川扇,扇钉上挂了个海榴罂木坠。
五官仿佛是画师精心勾勒而成,唇红齿白,眼若点漆,让人不由得想起《洛神赋》里所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若不是英慈知道“百花醉”是男子,都要夸他和聂子元“金童玉女”了。
此刻只觉得荒谬。
好不容易才收住胡思乱想,走到那男子跟前,抱拳。
“聂公子,在下有要事相求,你前些日子从福来当铺买的那只黑檀木盒,能不能转让给我。”
聂子元睡眼惺忪,慵懒地扬起唇角。那笑也和“百花醉”一样,颠倒众生。
“稀罕,从来只有我买别人的东西,竟然有人买我的东西,你准备出多少?”
“十文,不过,等斗瓷大会结束,明月坊债务还清,我可将明月坊挣得利润的一成分给你。”聂子元像是听到世上最搞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十文,你怎么不去抢!”
铁子吆喝着把她赶到一边:“你小子喝醉了想闹事吗?别以为我家公子出手大方,就把他当冤大头,滚远点。”
英慈皱皱眉,只能挑明了:“聂公子,你也不想心上人的真实身份被人知道吧。”
铁子脸色骤变,要去掐她衣领:“你什么意思?”
英慈不以为意地笑笑,学了几声猫叫。
聂子元收起川扇,扇骨相撞,发出哗的一声脆响。
他丹凤眼依然眯着,但瞳孔黑不见底,隐隐地冒出一股杀气:“看样子,这位兄台是要强买强卖?”
“哪里哪里,做买卖哪有一锤定音的,可以讨价还价嘛。聂公子若是想通了……”英慈看了眼不远处河面上,还有游船点着灯笼,牌匾上写着描金的“西子”二字,便伸手指了指,“明天亥时,西子船上见。”
然而翌日她准时登船,却远远窥见聂子元站在岸上,迟迟不过来,接着又见铁子鬼鬼祟祟,对聂子元比画着什么。
接着西子船就开始下沉……
还好她会游泳,不然真就没命了。
后来英慈穿女装用棍子打了他,他对她的态度又完全不同,就像个普通纨绔。
难道他是故意对女子示好,掩饰自己的奇特癖好?
这人真是心怀叵测,心狠手辣啊!
千万不能与他为敌。
好在英慈已决定钓金龟,直接用银子拯救明月坊,想来不会再与聂子元有什么纠葛,于是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聂公子你放心,如今我已不需要那匣子,至于沉船和‘百花醉’的事,也不再跟你计较。咱们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在明德书院的日子,就好好相处吧。”
聂子元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打算在明德书院待几日?”
他是在威胁自己?
也是,她亲眼看见了,却没有拿到证据,说出来,估计也没人会相信。
可口头上绝不认输,挑眉笑道:“我想待几日就待几日,聂公子有什么意见?难道说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还是怕生出龌龊念头,喜欢上我?”
“夜深了,明日还需早起晨练,睡吧。”聂子元不知是不是被戳中心事,闭了眼,不想再与她交谈。
褚奇峰见英慈没有褥子,执意将自己的让给她,啰啰嗦嗦劝说大半天。
英慈嗅到被面上有股淡淡的沉香木味儿,想着果然是读书人,和伙计们身上常年的汗臭不同。
他睡过的让她睡……
岂不是……
脸禁不住发热。
正找理由推脱,就见邬陵领了一套新被褥过来,英慈连忙道了声谢,将被褥铺到远离四名舍友的角落,然后蚯蚓似地钻进被子。
褚奇峰惊呼:“焕义,你身上还湿着怎么就睡了,不换衣裳么?”
“我平常也是汗水不干就睡觉,这会儿困了,难得再折腾,男人讲究那么多又要被说娘了。”英慈终于知道和这么多男子住一起,有多不方便了,念着明日就能单独住,便决定忍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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