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张献忠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几天之后,他就接到范青大军进入湖广,攻破襄阳的消息。这消息让他大吃一惊,他的西营也曾攻破过襄阳,不过是用里应外合,突然袭击的法子。而范青却是靠着大炮和部队强攻襄阳,这难度可大多了。襄阳城的坚固,张献忠是非常了解的,所以才让他大吃一惊,闯营的战斗力已经变得这么强了么!
随后,范青开始在襄阳附近设官理民,管理百姓,地盘一再扩大,最后西面几乎和张献忠的房县连在一起了,这让张献忠心中疑虑,倍感压力。闯营如果再发展下去,还有他张献忠的立足之地么?
这一日,徐以显亲自对张献忠劝谏,指出现在强敌环伺,兢兢业业的打江山,且不知能否成功,怎能在身边阿谀奉承当中沉迷,不能自拔,应该学习唐太宗“从谏如流”,杜绝谄媚。
张献忠正在为闯营的逼迫而烦恼,对这些身边的文士只会拍马屁,却想不出一个对付范青的好主意,而心怀不满。这时听到军师的劝谏,立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嗨,你说得对,老子好险给他们这群王八蛋的米汤灌糊涂啦!老徐,你放心,老子找个题目好好整整他们。”
当日晚饭之后,张献忠同老营中的一群文武随便聊天。谈到最近攻克房县、谷城。有人说,不是官军不堪一击,而是大帅麾下将勇兵强,故能所向无敌;还有人说,单是大帅的名字也足够使官军破胆。
张献忠心中冷笑,“龟儿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欢吃这碗菜,连着端上来了。”他用一只手玩弄着略带黄色的大胡子,把双眼眯缝起来,留下一道缝儿,从一只小眼角瞄着那些争着说恭维话的人们,微微笑着,一声不做。等大家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之后,他慢慢的睁开一只眼睛,说:
“打胜仗,不光是战士拼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纵然咱们的将士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行。”
一个人赶快说:“对,对。大帅说的极是。大帅起义,应天顺人,自然打仗的时候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也不能如此轻易的攻克房县、谷城。”
另一个人赶忙接道:“靖
难之役,永乐皇帝亲率大军南征,每到战争激烈时,常常见一位天神披发仗剑,立在空中助战。那剑尖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就纷纷溃退。事成之后,想着这位在空中披发仗剑的必定是玄武神,故不惜钱粮,征民夫十万,大修武当山,报答神佑。”
张献忠问:“我也听过永乐皇帝大修武当山是因为玄武神帮助他打败了建文帝,我看这话不过是巴结奉承他的人生编出来的。即便果然有神立在空中助战,怎么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会是别的神么?”
“大帅问的有道理。永乐当时受封燕王,起兵北方,必是北方之神在天上助战。夫玄武者,北方之星宿也,主武事,故知披发仗剑的神一定是玄武。”
张献忠觉得这解释还说得过去,又问,“我最近连打胜仗,你们说说应该酬谢哪位神灵?”
众文士议论纷纷,提出了不同意见。有的说张献忠起兵北方,也必是得玄武真君护佑。有人说玉皇大帝姓张,必是得玉皇相佑。张献忠自己则是十分崇拜关羽的,想了想,摇头说:
“我看,咱们唱台戏酬谢关圣帝君吧,他是山西人,我是陕西人,陕西、山西本是一家,咱们打胜仗岂能没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顾咱们,不过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攻克房县、谷城这类的小战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这近处就有一座关帝庙,先给关帝唱台戏,等日后打了大胜仗,再给玉皇唱戏。”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张献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护佑,但玉皇事情忙,差关帝时时随军相助,极合情理。还有人提议,给关帝爷唱戏的时候,最好替张飞也写个牌位放在关公神像前面,他和张献忠同姓,说不定也会冥冥相助。献忠听众人胡乱奉承,心中又想生气又想笑,故意说:
“中啊!就加个张三爷的牌位吧!他姓张,老子也姓张,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也要找他联宗哩。你们各位看,戏台子搭在什么地方好?”
几个声音同时说:“自然是搭在庙门前最好。”
张献忠摇头,说:“不行,庙门前场子太小,咱的将士多,看戏不
方便,我看这庙后的地方倒是很大,不如把戏台子搭在庙后。”
片刻沉默之后,开始有一个人说好,跟着又有第二个人赞同,又跟着差不多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使将士们看戏方便。还有人称赞说,像这样的新鲜主意非大帅想不出来,也非大帅不敢想。
正说的热闹,忽然张献忠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声骂道:“你们全是混账王八蛋,家里开着高帽店,动不动就拿高帽子给老子戴,不怕亏本?老子说东,你们不说西。老子说黑的是白的,你们也跟着说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戏把戏台子搭在神屁股后面的?老子故意这么说,你们就对我来个老母猪吃黍子——顺杆子上来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这支人马非砸锅不可,还打个屁天下!从今以后,谁再给老子灌米汤,光给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决不答应!”
看见左右几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人,有的脸红,有的害怕,有的低下头,不敢和张献忠对视。张献忠心里觉得痛快,但又不愿意使他们过于难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尴尬的局面冲淡,他又道:
“本帅一贯不喜欢戴高帽子,巴不得你们各位多进逆耳忠言,不要光说好听的,咱们既然要齐心打江山,我就应该做到从谏如流,你们就应该做到知无不言,这样咱们才能把事情办好,对吧?”
大家唯唯称是,每个人都感觉张献忠对待部下平易近人,胸怀坦率,于是大家脸上重新挂上轻松的笑容。一名叫跟随张献忠时间较长的清客恭敬的笑道:
“自古创业之主,能够像大帅这般礼贤下士,推诚待人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够像大帅这样喜欢逆耳忠言,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如此确实古今少有!我们今后一定要竭忠尽虑,看见大帅有一时间想不到的地方随时进言,辅佐大帅早定天下,功迈汉祖、唐宗。”
张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虽然他立刻意识到,这清客的话里也有阿谀成分,但他听着舒服,所以不再骂人,他站起来,在徐以显肩上一拍,道:“老徐,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这几年来,徐以显追随张
献忠,无论顺境逆境,胜利还是失败,无论多么危险的境地都不离张献忠左右,深得张献忠信任。徐以显也把自己当成张良、陈平一流的人物,对张献忠尽心竭虑的辅佐,希望张献忠能夺得大明朝的天下,他成为开国功臣。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对张献忠的询问,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献忠带着他一直走到关帝庙前搭戏台子的地方,拉着他在草地上坐下,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老徐,范青攻克襄阳城之后,不断扩张,已经把铺面摆到咱家柜台前面了。这是不想让咱们好好的开张做生意了,想要把咱们的买卖挤黄了,然后一口吞掉。老伙计,你有什么好主意?”
徐以显拱手道:“大帅,这件事我已经思之熟矣!一句话,走为上策。”
张献忠叹道:“除了逃走,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就不能狠下心肠和他们大干一场?”
徐以显摇头道:“大帅,千万不可有这样的念头。范青经营的闯营,无论武力还是实力都远远超过咱们。范青这人确实是个人才,精明强干,很有远见。闯营在他的领导下,蒸蒸日上,兵强马壮,战斗力极强,而且他攻克开封后,一改以前李自成流动作战的习惯,建立以开封为根基的地盘,现在经营的很好,无论经济还是军事都远远超过咱们。”
徐以显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其实何止咱们,他击败左良玉之后,现在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我估计只须一两年内,他和朱家王朝就要决战了。”
张献忠不服气的摸摸胡子道:“老徐,你是长别家士气,灭自己威风了。范青虽然厉害,也没到无敌天下的地步吧!如果他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咱们还玩个屁啊!干脆直接投降他,都做他的开国将领算了。”
“不然!”徐以显认真的摇头道:“如果投降范青,我和大帅麾下将领都可以投降,投降以后也许会受到重用,飞黄腾达,但大帅不可以。”
“为什么?”
“大帅不知道赤壁之战前,鲁肃劝孙权那段话么!”
张献忠哈哈一笑,“三国的书我是没读过,不过戏文是看了不少的,我知道
孙权是个枭雄,鲁肃是个老实人,不过他是怎么劝谏孙权的呢?”
徐以显道:“当时,曹操进军江东,江东诸将都害怕曹操势大,有投降的意思。张昭是老臣,却对孙权说‘曹军是虎狼之师,人多势众,挟天子以令天下,有政治上的优势,又新得刘表水军,与东吴共有长江之险,所以投降是上策。’孙权心中犹豫,他上厕所的时候,鲁肃也跟了出去。孙权问他‘卿欲何言?’鲁肃回答说‘刚才看了众人的意思都是在贻误将军啊!不值得与他们共商大事。我现在可以投降,您却不能投降。因为我若投降,曹操必会把我交给乡里父老评议,由他们品评我的才能、学识和家世,也许会在他手下捞个官当当。那时候,我坐着牛车,带着几名属下,往来于天下士大夫之间,按步升官,也许能当上州郡大员。可是,将军您若是投降曹操,将要到哪里去安身呢?”
张献忠听完,摸着自己的黄胡子,自言自语的点头道:“你说的对,我若投降,范青不得一天像防贼似的防我,早晚一杯毒药结果了我性命,他才能放心。哼!再说我张献忠一代豪杰,他娘的,怎么甘心屈居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儿手下,看人家脸色行事,我老张死也不愿意,对,你说的对,咱们决不能投降,说什么也要干出一番名堂来!”
徐以显连连拱手道:“只要大帅用心,将来必有成势的一天。范青虽然现在厉害,锋芒毕露,所向无敌,但他也未必没有隐忧。”
“嗯,说来听听!”张献忠一下子来了兴趣。
徐以显笑道:“范青虽强,但他终归是一个大将军,不是闯营真正的主宰,大帅您别忘了,闯营中谁是闯王?真正的闯王李自成可是沉睡在床上呢,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醒来,这时一山不容二虎,闯营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张献忠点点头道:“可李自成这一觉都睡了快两年了,也没醒来,说不定永远不会醒来。”
徐以显点头道:“也有这个可能,不过即便没有内忧,范青也未必能顺利夺取天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左良玉虽然大败,但他在湖广根基深厚,也
未必没有翻盘的一天。与他遭遇类似,大明朝虽然四处起火,不过毕竟还没倒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家还有很大的势力,朱由检即便守不住北方,也可以逃到江南,守住半壁河山,就如南宋之初始。而且北方还有女真人虎视眈眈,他们能连年打败明朝的辽东边军,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说现在范青已经稳稳的得到天下,还是为时过早。”
徐以显缓了口气道:“所以请大帅不要只看一时,误以为范青破了襄阳之后,就天下无敌,必然成功了。其实不然,秦亡之后,项羽分为诸侯,凌驾群雄,叱咤风云,天下诸侯王莫敢不惟项羽马首是瞻。刘邦偏处汉中,终灭项羽。王莽篡汉,赤眉、铜马共奉更始帝,入据长安,俨然已有天下,终被光武剪除。故先得势者未必成功,徒为后来真命天子清道耳。范青目前得势,也不过是河南一隅之地,还比不上项羽、更始帝,所以,有何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