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回响着“呼啦啦”的声音。
那是魔骑军队中战旗击打夜风的声响。
先是一个人勒着战马转了身, 紧接着所有战马都掉了头。
无数双暗橙色的眼睛, 鬼魅般注视着那位陌生的殿下。
战马背上的骑兵, 也透过半镂空的头盔冷冷地注视着他。
很快, 军队往两边退去,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人一骑,从后方缓步走来。
魔骑的战马和制服都是灰黑色的,如火焰焚尽后扬起的沉沉飞灰。但这个人不同。
他穿着雪白的战甲, 所骑的战马也是浑身雪白。穿过爆/炸遗留的烟尘、飘忽不定的火光中, 这一人一骑依旧一尘不染。
这些雪白的装饰,与他璀璨耀眼的银色短发相得益彰,
一旁, 有人高声呼道:“北州王之子、北州贪狼将军——千风烬殿下,驾临眠花城!”
砰。
砰砰。
长街两头开始, 一直往外延伸;一层层的魔族全都单膝下跪。
“——见过千风烬殿下!”
千风烬骑着雪白的马, 自半空缓缓而落。他戴的头盔也是银白的,镶着金色镂空的花纹;在这头盔下, 是一张年轻而精致的脸庞。
他悬停在两人前方, 战马的马蹄正好比两人的头顶高出一些。
寂静之中,千风烬的目光停在了少魔君那头长而柔艳的银发上,并且多停了一会儿。
一种隐约可以称之为嫉妒的神情一闪而逝。
“你们杀了我北州的将军。”他冷冷道, “为什么?”
“为什么?”少魔君奇道,“都说了,你们碍了我的眼、坏了我的事, 你莫非是个聋子听不见,还是过于愚蠢无法理解?”
高高在上的北州王之子微微红了脸,好像一朵娇艳的花。
但这不是善意的花,而是愤怒浇灌出的颜色。
他的眼神更冷,精致年轻的面容也显得更凛冽。他抬起右手,那只手正握着一柄霜色的长/枪。
“妨碍军务,不敬尊上,当杀!”
千风烬周身的魔气陡然爆发!
霜色的长/枪绽放出霜色的花,如冰雪燃烧出的火焰,爆裂四散而去,又将敌人重重围住。
重重的火焰正中,是少魔君无动于衷的面庞。
也不算无动于衷,因为他毕竟皱了皱眉。
但是,也仅仅是皱了皱眉。
只在这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之间,空气凝滞了。
霜色的火焰也凝滞了。
令人战栗的魔气也凝滞了——不,这并非凝滞。
而是臣服。
在更浓郁、更凝实的魔气之前,在更高等的血脉面前,所有魔族都不得不臣服。
千风烬僵硬地立在他那雪白的战马上,而他的战马甚至比他更加僵硬。
他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伴随大颗的汗珠缓缓滴落。
“血脉压制……不,你怎么可能……我乃北州王之子……”
少魔君无视了他因激动和恐惧而语义混乱的话。
他只是皱着好看的、细而锋锐的眉毛,说:“忘了说,我也很讨厌别人在比我高的地方说话。”
话音刚落,雪白的战马就发出一声哀鸣,并从半空重重跌落在地,发出好一声闷响。
雪白的骑士也随之跌倒在地。
他试图站起,却发现肢体僵硬——刻在血脉中的恐惧在警告他,让他不得不匍匐以示臣服。
噗通。噗通噗通。
无数漆黑的战马与漆黑的魔骑,也纷纷坠下。
四周忽然更加安静,连地下城中的不安与惨痛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夜风淡淡拂过,拂起少魔君玄色的衣角;上面的花纹暗红如血,在月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站在街上,面前匍匐着一匹战马和一名王族。
四周还有的战马、魔骑,还有惶惶不知来去的人们,在繁华绮丽的街道上瑟瑟而拜。
月色之下,街上一时只站立了唯二的两个人。
少魔君瞧了瞧脚边的北州王之子,又瞧了瞧四周死鱼般一动不动的人。
他露出恍然之色,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自己的夫人,叹息道:“阿宁勿怪,我一时情急,就忘了我们原是打算低调的。”
谢蕴昭:……
什么你原来打算低调吗?你说过吗?
你跟我说是什么意思,把锅推给我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魔族的血脉压制这么厉害好吗?
她心中憋了一堆话,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有好气又好笑的三个字:“知道了。”
少魔君立即绽放出欣喜温柔的笑容,含情脉脉道:“夫人真是通情达理。”
谢蕴昭也微笑:“而你是戏精附体。好了,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少魔君一点不恼,反而被逗得哈哈笑起来。他苍白的面容浸染着月光,肌肤镀了一层细腻的银光,让他整个人好似在发光;但奇异的是,这层光辉反而让他的笑容更显阴冷。却也还是俊美惊人。
“我想想,我想想……有了。他们不是要将地下城的人拿去填战壕?我瞧人太多,说不得要将战壕给堵了。不如将这群人杀光,将他们扔去填战壕,岂不是两全其美?”
地上的千风烬挣扎抬头,下巴上已经汇聚了好大一颗汗珠。他满面愤怒,却也难掩神色中的惊恐。他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拿去填战壕尚未可知,但眼前的这个人要杀了他们……却必然是轻而易举。
“你……”他嘴唇颤抖,冒出来尖利的一句,“你不能杀我,我父亲是北州王!”
少魔君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哦。”他好声好气,认真地说,“那我的夫人是阿宁。”
千风烬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呆呆地问:“什么?”
少魔君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夫人是阿宁。”
“……你的夫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少魔君唇角一勾,眼中血色沉下,“所以,你是谁的儿子……又跟我杀你有什么关系?”
千风烬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看待怪物的目光看着他。
少魔君却只含笑看夫人:“阿宁你说,要不要杀了他们?”
谢蕴昭移开目光,看向千风烬。
这位北州王之子也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她。他眼中同时跳动着愤怒和恐惧,还有隐隐的乞求。
谢蕴昭看着这样的目光。
她说:“好啊。”
只有两个字,简单的两个字。
莫名地,长街却更安静了。
千风烬呆滞了一息。极度的恐惧和莫名,终于让他那颗充满混乱的头脑开始转动。
“你们不能这样做!北州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想在大战当前之际挑起内斗吗!!”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入此刻这种境地,并很快得出了结论,“如果是为了地下城的贱奴……我可以放过他们!我可以不追究你们杀死白浪军将领之事……!”
谢蕴昭不再看他。
她对少魔君说:“你要杀就快点。”
如此冷淡平静,反而让少魔君笑容微滞。
他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位夫人,仿佛想凭借目光拂去她面上的伪装,再透过她那双漂亮明澈的双眼,一直看到她心中,一寸寸将每一分真实的情绪翻出再掰碎,仔仔细细地分辨清楚。
可惜即便是少魔君,也看不穿人心的全部。
想到这里,他反而不悦起来。
于是他淡淡道:“也好。”
一种无声的颤栗弥漫开来。
“——等等,殿下,千山寂殿下——等等!!”
一片匆促的紫色幽光如迷雾散开,急急拦在少魔君与千风烬之间。
这是一片由无数细如牛毛的紫色小针组成的雾雨,仓促地在千风烬身前结成一个守护的阵法。
少魔君也不急着动手。他只稍稍抬眼,斜睨去一眼。
他那莫测的神情,谢蕴昭觉得可以将之解读为:很好,来了一群可以被迁怒的。
来人似乎也解读出了这一含义,因为无论是她的面色,还是那片哀愁幽怨的紫色针雨,都一齐震颤了一下。
水红衣裙艳丽飘逸,迷离美目含情带愁,举手投足间是梦幻般的、绝对的曼妙绮丽——这是眠花城城主,奉星。
只不过此刻她匆匆而来,比苍白更苍白的面色说明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也消解了那绝对的美丽。但即便如此,当她踏着月光而来,她也与这片长街上的浮华夜色融为一体,而与那些贫穷的、肮脏的、在腥臭中呻/吟不断的事物……仿佛绝缘。
她是一朵艳色惊心动魄、毫无瑕疵的花,由根部看不见的累累白骨供养而成。
“千山寂殿下!”
奉星看上去,比当日她面临少魔君的威胁时更加慌张,哪怕她在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她身后有部下跟随而来。显然,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也做出了决定。
奉星盯着少魔君,决然道:“殿下,是奉星怠慢,方才惹怒殿下。千风烬殿下之事,也是因眠花城而起。眠花城愿向千山寂殿下奉上十二月花令,并上品魔晶十斤,望殿下恕罪!”
她这是之前商量好的沉金石也不要了,十二月花令也免费送了,还倒贴十斤上品魔晶。
上品魔晶价值极高,且向来有价无市,只在魔族的贵族之间流动。一斤上品魔晶就可以换一千斤中品魔晶,十斤就是一万斤。
如果以生活水平来比较,那么整个地下城坑蒙拐骗一年,大概能赚到十斤中品魔晶。
奉星咬着牙,显然是真准备大出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因为眠花城虽然富贵,却是北州王下辖的城市;每年眠花城的税收有一半都供给了北州王。
其实,奉星之所以故意将时间往后拖延,一来是因为十二月花令确实不在她身边,二来……她也未尝不是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传承之战开启,各位有野心的候选人都在搜罗花令。奉星早几日就得到了千风烬要来眠花城的消息。
千风烬是堂堂归真境,多年来又在白浪军中历练,在整个北州也排得上名号。按奉星想来,北州王之子应当能够压过这位陌生的、不闻其名的千山寂殿下,便是输了,千风烬也不能怪到眠花城头上。
哪知……这千山寂殿下不仅实力强横超出她的预料,更是疯得超出她的预料!
谁会因为一群贱奴而先杀魔将,再杀诸侯王之子?什么被打扰了的鬼借口……分明就是为那群没有眼力、活该死了的贱奴出头!
反正,奉星是这样想的。
虽然千风烬并非北州王嫡子,但若是让他在眠花城出事……
她悄悄打了个寒颤,咬牙道:“千风烬殿下也是心急为同袍报仇,千错万错都是地下城这些贱奴的错……望千山寂殿下恕罪!”
少魔君露出一种过分刻意的惊讶之色:“阿宁,她说都是地下城贱奴的错呢。”
谢蕴昭平淡道:“若说有因才有果,她这话也不算错。”
“是么?”
少魔君含笑反问,却似乎并非为了得到答案。他又悠悠道:“花令,上品魔晶,嗯,真是大手笔。奉星城主真是亏了。”
“但是……原来我看上去,是这么缺魔晶,这么容易就被收买的人么?”
他笑意和煦,眉眼似有春水盈盈——却是飘满了鲜血的春水。
奉星等一众贵族俱是面色一紧。
有人色厉内荏道:“千山寂殿下莫要太过分!千风烬殿下好歹是北州王之子……”
啪!
奉星神色一厉,反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那人的脸上,将他打得满脸是血,又向后一个趔趄晕倒在地。
“有你和千山寂殿下说话的份吗?滚!”她声若寒霜。
少魔君瞧着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有意思。”
他说:“阿宁。”
他的目光一转,便是柔情流露;其余魔族也不由自主跟着转了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那雾棕色长发、容貌甜美妩媚的女性。
一时之间,谢蕴昭成了瞩目焦点。
她神情平淡地看着这个戏精:“干什么?”
少魔君柔情款款:“你怎么看?”
谢蕴昭:“用眼睛看。”
少魔君:……
他顿了顿,不过笑容却依旧深情缱绻,足可上戏台演一出大戏。他柔声道:“阿宁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阿宁的。阿宁要杀他们,我就一个也不会留,阿宁若说留他们一命,我也一定遵命。”
此言一出,其余魔族又是意外,又是紧张。
有人思量:这女子看着普普通通,想来也狠不下心肠?
有人惴惴:这女子是否有足够的见识,知道就算是魔君的继承人,也不好随意得罪四大诸侯?
还有人壮着胆子,试探发声:“这位……这位殿下,请您千万好生思量啊!”
谢蕴昭确实好生想了想——大概三息的时间。
然后她问少魔君:“你都听我的?”
青年笑眯眯点头:“都听。”
谢蕴昭说:“行,那你站着别动。”
少魔君:……?
在他略有茫然的注视下,谢蕴昭弯下腰,伸手在千风烬颈侧重重一劈。
千风烬比她修为高,但因为少魔君的血脉威压,他不敢反抗,竟是只能由着谢蕴昭劈他脖子。可他身如金玉,又得血火多年淬炼,被劈了一下后只是眼前发黑,却没能晕过去。
他瞪着谢蕴昭。
谢蕴昭无辜地看着他。
“对不起,失误失误,我再用力点儿。”她安慰完,又是重重一下劈下去。
啪。
啪啪。
啪啪啪。
跟打苍蝇似的,打了七八下。
千风烬带着通红的脖子,终于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满城魔族瞪眼看着,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唯一一个敢出气的少魔君,则一脸心疼:“阿宁,手疼不疼?”
谢蕴昭说:“你别动。”
说话时,她已经往前走去,将少魔君抛在身后。
青年望着她的背影,唇边微笑依旧,眸色却变得晦暗。他的手下意识抬了一点,却又即刻握成拳,掩在玄色衣袖之中。
谢蕴昭一直走到了白浪军前。
这些兵士伏地已久。虽是忐忑震惊,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依旧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素质和纪律;饶是心跳加速、血液奔流,他们也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求饶。
相比那满口“我乃北州王之子”的千风烬,这些士兵更加配得上“军纪如铁”四字。
却也让面对他们的谢蕴昭不由皱眉,心中浮起担忧。
她眼中有杀意浮现。
但理智约束住了她。
她不是少魔君那个脑壳坏掉的家伙。她知道,如果在无数人见证之下杀光这支军队,等待她和师兄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追杀,而这与他们的任务目标相悖。
她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把扇子——是伪装成普通折扇的五火七禽扇。
逐渐黯淡的月光下,她手中的折扇泛出一缕青色的灵光。
微光融入月色,散向谢蕴昭面前的白浪军,也覆盖了她背后的千风烬。
对面凝神观察的奉星等人,立即机警地后退。若非碍于少魔君,他们恐怕会当场出手阻拦谢蕴昭——可惜他们不敢。
所以……
所有被微风拂过的魔骑,都闭上了眼,安睡过去。
战马也同样陷入沉眠。
八百名的魔骑,还有那浑身雪白的千风烬殿下,纷纷倒地不起,呼吸均匀。
有人怔怔半天,狐疑道:“只是睡着了……?”
当然不止是睡着了。
【百灵金羽: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愁绪满怀,长眠解忧。被攻击者将陷入沉眠,且在一定时期内被削弱三成实力。】
自从谢蕴昭在柳清灵那里得到百灵金羽,她还没有使用过。
虽然柳师姐无心修道,可百灵金羽的力量却十分强大。因为它的作用不会根据敌人的境界而变化;即便是归真境、玄德境的修士,只要给谢蕴昭施展的时间,对方照样会被削减三成实力。
而且所谓“实力”,同时包括灵力和神识,对魔修而言就同时包括魔气和精神力。
谢蕴昭目前是神游圆满的修为,大致能让这群魔骑昏睡一整天,并在三百天内都只能使用七成实力,其中也包括千风烬。
三成实力——足够他们从“脱颖而出”变为“泯然于众”,尤其是那位有志于魔君之位的千风烬殿下。
谢蕴昭捏着扇子,回过身。
隔着月色,少魔君在轻轻为她鼓掌。
他笑问:“只是这样了吗?”
——不杀了他们吗?
谢蕴昭知道,少魔君的脑内多疑小剧场大约又开始了。他或许会觉得,如果真是仙门子弟,一定不会错过杀死敌方军队和重要将领的好机会;而如果是魔族里的谁谁谁派来的间谍,才会如此“顾全大局”。
她有些伤感地想:没办法,你能跟一个连自己任务目标都忘了的“卧底”说什么呢?还不是只有她操心劳力。
所以她继续面无表情:“你站着别动。”
五火七禽扇再扬。
清风如绳,接连卷起了魔骑的芥子袋——就是魔族的乾坤袋。他们的家当、宝贝都放在芥子袋中。
无形的风裹挟着数百芥子袋,接着,这些袋子被粗暴地扯开、倒过来,“哗啦啦”地将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四周响起一点刻意压制的惊呼,因为声音太低而汇聚成一片嘈杂之声。
碎魔晶、大块的下品魔晶、中品魔晶、无数形状各异的宝物……被倾倒在了地下城炸开的洞口边缘。
谢蕴昭依着散发的力量波动,将其中很好的东西挑了出来,反手扔给少魔君:“接着。”
少魔君伸手捧着,眨眼道:“阿宁倒是不客气。”
“跟你有什么好客气的。”
这句话莫名讨好了少魔君,让他的笑意轻盈不少。
此外,千风烬的芥子袋也被谢蕴昭扔给了少魔君。
她又看向另一头的奉星等人:“拿来。”
众人一愣,接着就觉得脖子凉飕飕——原来是少魔君凉凉的目光。
他们忙不迭地解下芥子袋,恭恭敬敬送到少魔君手边。
谢蕴昭继续指挥少魔君:“把下品魔晶和中品魔晶全部给我,其他的你自己拿着。”
少魔君叹气道:“阿宁当我是收破烂的?”
可他说归说,做得倒是利索,笑眯眯的似乎还颇为乐在其中。
很快,大量中、下品魔晶,和一些不太值钱的药品、武器、实用道具,在洞口边小山似地堆了起来。
地下城里有人在小心地张望。
谢蕴昭朗声道:“地下城的人听好。你们每人可以从这里领半斤中品魔晶、五斤下品魔晶,三份药品和三种魔器。但是拿上东西之后,你们必须离开眠花城,去其他地方定居,并且发誓今后除非必要,不得主动伤人,也不能故意害人。”
“你们没有钱,就给你们钱。但是这钱不是为了让你们不劳而获,而是给你们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谁有异议也不用开口,别拿就行。”
谢蕴昭挑了几份止血生肌的伤药,随手扔进洞中:“你们若是不信,就先拿去用。但是谁若争抢伤人,就拿命来换。”
洞中响起一阵窸窣,隐约还有哭声——是庆幸的哭声。
起初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响应。因为人人都在迟疑。
半斤中品魔晶、五斤下品魔晶,再加上药品和魔器,这大约够一个人在中等城市还算安稳地生活三年。
但随着第一个大胆的人走出来,试探着捡了几块魔晶后,逐渐就有更多的人走了出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
很快,无数瘦骨如柴的人涌了出来。
就像蚂蚁出巢一样,密密麻麻的人源源不断地从缺口涌出,还有其他被打开的入口。他们急切地扑向洞边的钱财;当贪婪占据了一些人的心窍时,他们习惯性地推搡开其他人,甚至掏出刀想杀了碍眼的人——
鲜血如箭喷涌。
意图行凶的人捂着脖子上的血洞,倒了下去。
人群一时极为安静,然后畏惧地朝后褪去。
他们怯怯地看着那名女修,还有她手里那把看似普通的青锋剑。
谢蕴昭说:“谁不守规矩,就一辈子不用守了。”
命没了,自然不用再守。
她身后,银发红眸的青年缓缓放下手,眼中的惊奇沉淀为些许笑意。
他忽然道:“你们,都发个魔种誓。谁以后如果无故伤人,就……唔,自爆而亡吧。”
谢蕴昭略略一怔。她却是并不知晓魔种誓的存在,听上去这和修士的道心誓有些像,属于不得违抗的誓言。
不少人都犹豫了,不愿意发誓。但在少魔君的威慑下,就算不愿意,那也得变成愿意。
在密密麻麻的人潮里,谢蕴昭瞥见了风伯三兄妹的身影。风伯在之前的爆/炸中受了些伤,但并不严重。她之前给他们的中品魔晶,差不多够他们搬离地下城、安置新家,如果节俭一些,还能再有几个月余裕。
现在加上这一份钱财,这三兄妹就能更宽裕些。有了魔种誓制约,谢蕴昭也就随他们去。
等众人发过了魔种誓,少魔君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就大袖一挥,干脆将相应分量的物资送到每个人怀里。
谢蕴昭见他举重若轻,就说:“你再把他们送出城外,分散些,不过也别把人家一家人分开了。”
少魔君顿了半晌,方才笑叹:“阿宁指使起我来……真是不见外。”
他又再一甩手。
密密麻麻的人就都消失了。
谢蕴昭做完了事,又把剩余的财物都收起来。地下城居民足有数万,却都没有分尽堆积的魔晶。
她回头看见奉星等人还在看自己,眼神颇为古怪。她想了想,恍然:“哦,你们说的花令、百斤上品魔晶还没给吧?”
有人脱口道:“殿下那里分明已经拿去了数十斤上品魔晶……”
于是这人也被奉星城主一巴掌呼在了脸上。
她干脆道:“殿下说的是,我这就奉上孝敬。”
谢蕴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少魔君收了一面刻着桂花的淡黄令牌,以及一个装满了上品魔晶的芥子袋。
此外,当陆昂架着双角犀牛飞车而来时,她发现,连犀牛和车驾都被装饰上了昂贵的宝石,而陆昂本人也换了一身做工精良的衣袍,人都显得精神抖擞不少。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一旦一个人跪了,就跪得分外彻底,恨不得把以前没跪时候漏下的全给补上。
“走了。”
少魔君牵着夫人,上了车。
落下的车帘隔绝了他那让人寒气直冒的笑意,也让外头的一众魔族终于敢露出各色表情——但,这与车内的人又有何干系?
当双角犀牛带着车驾在夜空中又一次驰骋而去时,奉星等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又算了算这一次失去的钱财,再想一想北州王那边肯定又要眠花城来安抚……真是欲哭无泪。
说不准,未来百年内眠花城都难以恢复元气,“十万大山富贵第一城”的名头也要让给其他人了。
正是众人五味杂陈之时,又有飞马嘶鸣之声响起。
几名青甲战士骑着棕色的飞马,从另一个方向飞驰而来,降落在奉星等人身边。
为首之人有一头银蓝色的、柔滑如缎的长发,和一张琉璃般秀美纤弱的面庞。
他挑眉看着面前这一片狼藉,女子般的容貌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奉星,怎么几日不见,你就惹了这么大的事?”他挤兑道,“惹上什么大人物了,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开心开心。”
他背后的几人也跟着笑出声。
奉星眼中冒出怒火。
她冷冷道:“溯流光,你少幸灾乐祸!就你们妖族那小猫两三只,还远不够我瞧的!”
“凭你们也想掺和传承之战?不自量力!”
这身着青甲、骑乘飞马的魔族将领,竟然是修仙界失踪有段时日的溯流光。
他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双角犀牛远去的方向,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啊。”
……
双角犀牛飞车之中。
这一回,闭目养神的是谢蕴昭,而饶有趣味打量她的是少魔君。
“阿宁。”
“做什么。”
“阿宁做了好事,为何心情还不爽利?”
谢蕴昭一板一眼:“可能因为某个戏精太高调了吧。”
肯定要被人盯上了。
某个戏精毫无反省之意。
他慢悠悠地问:“阿宁,为何你不杀地下城的骗子和杀人犯,却想杀白浪军?”
“我没杀。”
“但你想杀。”
谢蕴昭睁开眼,对上那双幽深的血色眼眸。
“因为立场问题。”她平静道,“师兄,虽说你脑袋不大灵光了,记忆也没了,但我们的任务总是要完成,而我们身后也总是有需要守护的人和事的。”
“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忘记了、看不见了,就不存在了。”
她记得边境发生的一切,也记得她认识的人们此刻正在为保护他们的世界而战斗。
她不杀地下城的人,终究是因为她只是这里的过客,不是审判者也不是一切苦难的终结者。
她想杀白浪军,却无关她个人喜好和善恶。
她罕有的严肃终于让少魔君收起了笑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忽道:“阿宁,你的真名是什么?”
“谢蕴昭。”她说,“你伸手过来。”
他依言伸出手掌。她就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谢、蕴、昭。
“你有时也叫我长乐。”她说。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目光渐渐落在自己掌心。待她写完,他便缓缓握拳,好像掌中真的有个什么东西能让他握住。
“谢蕴昭……”他沉默片刻,忽而低声道,“昭昭,阿昭,好名字。”
她不禁一笑——真心的笑。
“你信了?我还以为你不会信。”
少魔君含笑摇头,却不知他这摇头是说不信呢,还是没有不信。
他轻声说:“天日昭昭,可是十万大山中没有太阳,又何来天日?”
谢蕴昭摸摸鼻子:“好吧,确实这里没有太阳。”
他又笑着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没有太阳,”他说,“但有昭昭。”
谢蕴昭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少魔君也没有给她分辨的时间。
因为他已经转过头,一手掀起了车帘。
暗淡的月光和偏远的月亮说明,这已经又是一个魔域的夜晚。
他问:“阿昭想如何处理手中这批魔晶?”
师兄很少、很少叫她的名字。谢蕴昭还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说:“还没想好。”
他看向外面重重的山峦,自言自语道:“山中总是最穷的。”
“阿昭,你想不想做一回不留名的好事?”他微微一笑,眼中氤氲着月色,便有了十分的温柔错觉,“我想你会开心。”
“……怎么做?”
他朝窗外伸出手。
无数魔晶如星子向四方坠落,没入林海。它们有的悄悄落在别人的床前,有的无声无息来到了人家吃饭的缺口破碗中。
“阿昭,不若你再想一句什么留言?”他言谈中带着促狭之意,“虽说不留名,可若什么都不留,被人揽了功劳去怎么办?”
谢蕴昭望着他,也笑起来。
“我想想……那就这一句。‘贵族和战争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但魔晶至少能给你一个机会’。”
少魔君想一想,有点抱怨:“好没有文采。”
谢蕴昭气道:“那你想。”
“可谁让这是阿昭说的。”他又幽幽补上一句,“那就再留一张字条罢。”
“字条……”谢蕴昭忽然问,“可万一人家不识字怎么办?”
少魔君一本正经:“那就当神秘的功法符号作为传家宝,传下去。”
这句话其实没那么好笑,但谢蕴昭突然很想大笑。于是她大笑出来。
少魔君看着她,很快,他也笑起来。
他忽然将谢蕴昭拉过去,将车帘掀得更开一些,露出更多深沉的夜色。
“你看。”他说。
看什么?
她还没问出口。
夜空中忽然亮起一朵金红色的烟花。
紧接着又是一朵。
金红色的烟花映亮夜空,好像阳光偶然投下一丝眷顾。
谢蕴昭茫然道:“你突然放烟花做什么?”浪费修为?
少魔君悄悄将她抱在怀里,下巴心满意足地放在她头顶,一同去看外头的烟花。
“没有原因。”他说,“就是想让你看看。”
——你笑的时候,像明亮的光芒把最深沉的夜色照亮。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语文课本《枫桥夜泊》(唐)张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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