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带着前世的记忆生活是什么样的感觉?
瀛化州的名门钟离家族那位嫡出的大少爷是位少年天才,出世即能言,三岁成诗七岁着文,八岁便被瀛化州最大的修真门派怀虚谷收为内门弟子,师从掌门了缘真人,可谓前途无量。
众人皆叹了缘真人有福气,能遇到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弟子,而了缘每次都一笑置之——不是他装,而是那小子虽然早慧,实则拒所有人与千里之外,哪怕是面对自己这个传道受业的师父,也仅仅是保持着分寸之内的尊敬,那种亲如父子的师徒关系,他是想都不要想。
了缘也曾骂过这小子养不熟,奈何钟离少爷实在学得快,人又省心,除了养不熟也没啥缺点,这其中酸甜苦辣,了缘也只能自己吞了。
清冷的少年修真之余不忘博览群书查阅古今,终于在十六岁那年把自己脑子里那些层层杂杂的纷乱记忆整明白了。
书中记载,他这样的,被称为“蓬莱客”,修真世界曾多次出现蓬莱客,这些人有的以游魂的形式游离于世间,有的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土着换了芯子。
这个世界的天道极其强横,前面这两种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强势抹杀,而他的情况则比较幸运,他是正儿八经地投胎于此。
至于他为何能留着前世的记忆,这得拜他自己的某一世所赐。
那是一个剑与魔法的世界,他是神圣教廷的高阶牧师,彼时教廷衰败,各种神术都接近失传,为了让后人传承,他钻研灵魂魔法数年,终于在临死前给自己的灵魂设了层加护,以便他死后,灵魂中的记忆能保存下来,供后人学习。
没想到这一加护,不仅让他的记忆永存于灵魂中不灭,还拨开了层层记忆的迷雾。
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活着,早在这个世界之前,他的灵魂早已穿行各个世界,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人生。
最开始的记忆他已经看不清轮廓,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来自一个有着现代文明的简单小世界。
高阶牧师死后,灵魂中的记忆果然没有泯灭,可惜并没有如他所愿那样留在这个世界以供后人传承,而是如同以往那样穿过了世界的屏障,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后果。
留存的前世记忆给了他不少便利,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靠着这些记忆出类拔萃,成就斐然。
然而问题很快来了——当他喊着父母,眼前浮现的却是很久以前的人生里父母的模样;当他牵起妻子的手,眼前的人却和记忆中另一个人的身影重合……
层层叠叠的记忆压在他身上,他开始混乱了。
他开始吸取教训,与身边的人保持距离。脑海中的记忆太多了,他需要时间去遗忘。他开始学会在每一次人生里尽快地搞清楚自己记忆的异常,然后远离与他产生羁绊的人。
(二)
一百三十年后,了缘真人坐化,止步大乘境中期。
步入炼虚境的司虞在众人不理解的目光中离开了师门——成功筑基后,了缘曾问他是否要换个名字,作为了却尘缘的证明,他想了想,写下了“司虞”这个名字。
这似乎是他最开始的人生里一次历练时的化名,具体他记不清了,但那似乎是一次短暂而失败的经历,以此为名,是为了警示自己。
他终归是个异界的灵魂,稍有不慎,便会被天道绞杀。
亦是缘于此,这百年间除了学习怀虚谷的控水之术,他在结界术法上耗费了极大心力,不管是他的神魂还是洞府,都精心设置了重重结界,以防万一。
离开师门这一举动在许多人眼里是大逆不道,司虞也因此树了不少敌。他并不在意,毕竟那些为此来讨伐他的人,大部分打不过他,剩下的那部分进不了他的洞府。
独自一人的修真之途虽然寂寞,也让人安心,他不需要担心自己偶尔说出的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词汇带来灭杀之灾,也不需要操心过于亲密的人际关系给他的脑子加重负担。
独处时,他甚至可以幻化出记忆里最舒适简便的服装,而不用穿着累赘的长袍。
这样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
突破合体境瓶颈时,司虞遇到了一条濒死的蛟龙。
龙,是这个世界天地灵气所化,天生拥有无上的道法天赋,于控水一道更是出神入化。司虞遇到的那条蛟龙,即将化龙而功亏一篑,神魂溃散之际见到一个即将突破的生魂,情急之下只想吞了那人再搏一次。
当然,司虞也是这么想的。
他冲击合体境也有几回了,始终不得其法,此时碰到个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他自然不会放过。
一人一蛟的神识绞杀在一起。蛟龙魂体巨大,一口就将司虞的神识吞下,其中充沛的魂力让它欣喜万分,那道自己曾一步之遥的化龙之坎,竟是无比轻松地跃了过去!
一声嘹亮的龙吟响彻山谷,蛟龙的身躯沐浴在天地灵气之中,伴随着强烈的灼烧之感,漆黑的蛟皮褪去,肉眼可见地长出淡金色的龙鳞。
而在它前额的龙角长好的刹那,即将一飞冲天之时,它忽然眼前一黑。
一个新生的龙魂,被自己当补品吞掉的修真者魂体无声无息地绞碎了。
巨大的龙尸轰然坠地,原本气息全无的司虞睁开了眼睛——取代了他原本墨色眼瞳的,金色的竖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捏起法诀,似水似火的淡蓝色灵炎点燃了面前的庞然大物。
九九八十一天后,司虞踏出山谷。走出结界那一刻,他看见在脚下百花齐放,霞光布满天际,百鸟盘旋在他头顶欢鸣。
看来这天道眼神儿不太好,司虞这么想道。
他看了看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龙鳞,然后面无表情地给自己的魂体又加了一层结界。他这次进阶动静极大,却没引来天劫,明里暗里关注他的人无不震惊,再见他身后若隐若现的真龙法相,司虞修得龙身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司虞——哦不,现在大家都喊他龙君了,龙君进阶的故事被传得极其瑰丽。
当司虞乔装去山下的城镇里喝酒时,版本已经进化到“只见龙君一身白衣,一个吐纳,天地灵气便为他所引,为他所用,进阶成功时,天道赐下两个极其美貌的龙女”。
若不是那八十一天里炼化龙尸让他力竭反噬好几次的痛苦还没退去,司虞自己都要信了。
进阶成功带来的不止是实力的增长,还有众多的仰慕者。龙君保持着一贯的人设,神出鬼没,让一众为他倾心的女修手绢都撕了几条。
半路堵不到人,她们便选择去洞府门口蹲着,只可惜洞府的结界层层叠叠,各色美人都只能望门兴叹。
一段时间后,又多了个了奇怪的传言:龙君放话了,只要能破解他洞府门口的结界,便能与龙君春宵一度。
正在酒馆里啃鸭脖的司虞咬到了舌头。
他开了神识,遥遥忘了一眼自己的洞府——黑压压一片人头,其中还不乏男修!
司虞仰头灌下碗里的酒,扔下银子掉头出城了。
这家不能回了,还是下本寻宝去吧!他想道,不出意外的话,等他回来,这些人热度也就过去了。
(三)
当然,一般觉得不会出意外的时候,意外也就来了。
半年后,司虞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他是趁着夜色回来的,玄衣融进阴影中,让人难以察觉。
洞府前早已空空荡荡,司虞轻笑一声,走了进去。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司虞放松地脱了外衣和假发头套,把自己沉进温热的灵池中。
乳白色的灵液漫过肩膀,那道泛着黑气的伤口让他眉头一皱。
这是他为取一个古墓里的结界残卷时,被墓主留下的守墓阴灵伤到的,伤口不大,那残留的幽怨气息却很顽固,他用灵炎烧了几次,那气息愣是不依不饶地啃食他他的血肉。
有点麻烦。
司虞揉揉肩膀,起身迈出灵池,忽然一愣。
他幻化出自己觉得最方便的T恤和长裤穿上,拾起地上的长袍和假发,猛然抬头,视线锁在一处,龙爪法相骤然在半空中一扯。
一团浓重的黑雾被拽了出来,龙爪法相腾起淡蓝色的火焰,要将入侵者焚烧殆尽。
“等等等等!”黑雾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帅哥等下!有话好说!”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止住了司虞灭口的举动,龙爪法相改烧为拍,黑雾被摁在了地上。黑雾挣扎着从爪缝里溜出,司虞眉头一挑,龙爪再度捏住了她。
“别啊!”那女声求饶道。
司虞在池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始穿鞋,斜眼瞥着她:“都被逮到了还藏头遮尾的有什么用?你现形吧。”
“啊?”黑雾迟疑了,似乎很为难,“帅哥,这不太好吧……?”
龙爪上的火焰又燃了起来。
“别别别!我现!”黑雾瞬间怂了,弱弱道,“但是帅哥,你能不能给件衣服啊?咱们孤男寡女的,你把我看光了对你名声不好诶……”
司虞:……
他把手里的长袍扔了过去。
黑雾迅速钻进布料里,一阵翻涌后显现出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或者说,惨样。七窍流血的年轻面庞,后脑豁了一大块还在滴血,四肢诡异地折起,双手连伸进衣袖都做不到,只能把长袍合拢遮住身体。
司虞:?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现代文明的女性妆容,已经……进化到这么超前的审美了吗?”
“啊?你在说什么啊帅哥。”女鬼那张可怖的脸浮现出看傻子的神情,神奇的是她眼角和口中溢出的血已经发黑,鼻子里流的倒是鲜红的,“这是我死掉的样子啊。”
她拢了拢长袍,打开了话匣子:“你是不知道哦,这里的天道好凶啊!我刚进来这个世界就追着我狂劈,一点余地都不给的,差点没给我劈散了!我拼了半条命逃进你这里的,就剩口气在了,你还让我现形,我哪有力气给自己美颜哦……”
司虞指了指她的鼻子:“你先擦擦。”
“哎呀都说了这是我死的时候……诶?”女鬼下意识按他说的擦了擦脸,看着长袍上的血迹发愣,“啊……这是刚才看到……啊哈哈,帅哥你本钱不错唔——”龙爪把她的头摁回了地上,“我错了!”
司虞捏着眉头,有些犹豫该怎么处理这货。
能不留痕迹地钻进他的结界,这女鬼铁定不像看起来那么弱鸡,此等威胁自然是早灭早好,可难得遇到一个同为穿越者的异世之人(鬼),那一声声帅哥喊得他精神都放松了不少,下死手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见龙爪之下那女鬼瑟瑟发抖,司虞摇了摇头,收了法相。
女鬼重获自由,不禁露出感激之色:“帅哥你真是人美心善,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那啥,好人做到底,能不能借个地给我躲一阵子呀?我刚穿过来就被追着劈,实在遭不住……”
司虞沉吟了一下,伸出手指:“三天。”
女鬼的双眼开始飙血:“不要啊……三天跟现在就把我扔出去没有区别的啊哥哥!”她的视线落在男人肩上染血的伤口,眼前一亮,“一个月……啊不,半个月!我不白住,我跟你换——你那个伤口,我能处理。”
司虞意外地看着她。
看这货的死相,妥妥是个厉鬼,但她本体那团黑雾虽然怨气浓重到可以化为实体,倒是一丝凶煞阴寒的气息都没有露出来,除了模样着实磕碜了点,看着倒是纯良无害。
“让我看看你的手段。”他同意了。
女鬼点点头,凑近拉起他的手:“我先探个底哦,冒犯了。”
她重新化作翻涌的黑雾,弥漫覆盖了整个洞窟,司虞抬眼,只见骤然而降的夜幕中,万千繁星熠熠生辉,组成纷繁无序的轨迹。
神通和本体相融?这女鬼有点东西。
夜幕中传来女鬼的声音:“不要抵抗,我……我去!!”
她忽然一声惨叫,夜幕破碎繁星消散,洞窟恢复了原样,只剩一团黑雾缩在角落里发抖。
“……”
黑雾艰难晦涩地翻涌了一下,重新化形。
此时女鬼眼里的血泪飚得更凶了:“哥哥你以前是干嘛的啊,灵魂里那么刺眼的功德金光!我差点给亮瞎了呜呜呜……这、这是工伤,我要求延期!”
“……蹬鼻子上脸是吧?”司虞久违地被气笑了,抓过袍子朝她扔去,“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三天后麻利给我滚蛋。”
“我行的!”女鬼裹住身体挪了回来,又补了一句:“哥哥我看你灵魂里好多层加护结界,到时候能给我也搞一个吗?”
“再废话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好嘞。”
女鬼收了声但没闭嘴,她攀住司虞的肩膀,一口啃了下去。司虞眼神一冷,手里捏了法诀正要发动,就见女鬼松了口,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飘开了。
“OK啦。”女鬼咂咂嘴,像是吃到了什么美味,眼神颇有些恋恋不舍。但看到司虞的手势,她很克制地退了开去:“那帅哥,我就找个地养伤啦,我很乖的,不占地方。”
说完,她往石缝里一钻,不见了。
司虞探着伤口——多了个透体的牙印,泛着鲜红的血,原本缠绕的煞气除了个干干净净。
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女鬼的存在感被她压得极低,像只冬眠的玄龟。她不需吃喝,也不用床铺休息,司虞想从哪个犄角旮旯把她找出来还得费几分神,索性也不去管了。
洞府里多了个住客,又像是什么都没变,直到有天司虞冥想结束睁开眼,看到那张已经有些熟悉了的青白鬼脸正浮在空中。
“有事?”
“龙君,这些日子承蒙关照。”女鬼笑吟吟地打了个旋。
洞府里灵气充盈,她的魂体修复了大半,至少后脑不再豁着大口淌血,四肢也不再扭曲。她穿着幻化出的绛色长裙,朝司虞盈盈一拜,有了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司虞愣了一下,意识到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起身回了礼,引着女鬼去了洞府的出口。
见那抹绛色的身影即将没入结界的光晕中,司虞忽然叫住她:“陆芙。”
这些天里他们互通了姓名。
看着女鬼回头的疑惑神色,司虞在心底一笑,“我为你的魂体加一道结界吧。”
“啊?真的?!”女鬼——陆芙惊喜地窜了回来,干脆利落地给司虞磕了一个,“龙君真是慈悲心肠,阿芙祝你仙途坦荡早日飞升!”
“行了你别动。”那一刻司虞觉得自己给出去的不是结界而是过年给小孩的红包。
他按住陆芙的肩膀,以指为笔探入她魂体中,以自身龙血为引,于她体内那片夜空之下加持了一个符印。走笔龙蛇一气呵成,司虞收手,带得那夜幕泛起微微的涟漪。
陆芙闭着眼,呼吸微促,咬着下唇似乎在忍耐。
司虞将她扶起,有些意外:“可有不适?”总不能是他失手翻车了吧?
“没有啦。”陆芙慢慢后退,贴上洞府出口的结界,“就是感觉你那样在我里面搅来搅去有点下流。”
“……”司虞维持多年地扑克脸嘣出了一道裂痕,“你回来,我把它擦了!”
“我才不要!”陆芙朝他扔出一块玉简,趁他抬手接时轻盈地穿过结界。
笑声从外面传来:“哇,天道真的不劈我了!”
司虞用神识扫过玉简,微微一惊。
“陆芙——”
透过层层结界的涟漪,绛色衣裙的女鬼立在不远处的山头朝他挥了挥手。
“司虞,拜拜!”
“……”清贵高冷的龙君犹豫了一下,终是低声笑起来。
“拜拜,陆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