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甜恬被陆芙的假设震得彻夜难眠,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顶了两个黑眼圈。陆芙知道她所想,也没耽搁,两人用过早餐后便直奔工地。
豪华商务车缓缓驶入工地大门,好几个停工讨薪的班组都注意到了,数十道打量的目光聚集过来。
汪甜恬早已习惯活在众人视线下,此时因为惦记着昨天陆芙的猜测,难得地在视线下感到了不自在。陆芙倒是一脸轻松,拢着那支荷花,靠着窗,托腮望着酒店下沉的地基,若有所思。
听说汪甜恬来了,赵远专门来见了她们。
工地上接连出事,让这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迷茫。这段时间他甚至都不怎么在工地上露面,毕竟只要他一出现,不敢再开工的班组包工头都要围着他要求结算工资,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起,几乎要让他崩溃。此时他已出现,果然工人们都跟了过来。
赵远一脸苦涩正要求对方通融,忽然看见跟汪甜恬一起来的年轻姑娘几步挡在了他面前。
“各位何必急这一时,”陆芙的声音不大,却莫名传出去很远,她拢着荷花的左手手腕间,黑色的珠串滑动了一下,“都先散了吧。”
赵远暗叫不好,心道这姑娘是哪里来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跟工人交涉用这般居高临下的口吻只会适得其反啊!
然而场面却并不如他预料那般失控,聚集而来的工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迷茫的神色,依言散开了。
赵远目瞪口呆,对上陆芙回望的眼神后,一股难以遏制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他对自己的情绪感到奇怪,对方明明帮了自己,可为什么……
他不禁后退了两步,看向汪甜恬:“小恬,这位小姐是?”
汪甜恬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开口介绍:“这位是陆芙陆大师,我爸爸应该跟您说过,她是来解决工地上的事情的。”
赵远心中的烦躁越发剧烈了,他皱了皱眉道:“……平哥也是,我都说了我不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工地上是我们安全管理疏忽了,唉……”
汪甜恬没想到他会直接拒绝,急道:“可是——”
“的确,这种事情向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陆芙打断汪甜恬的话,笑道,“赵先生能坚持这个观点,倒也是好事。只是我想知道,如果你撑不下去了,这个项目会怎样?”
赵远见她态度温和,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叹道:“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把项目转手出去了……其实已经有几家来找我谈了,我也看过背调,都是实力不错的企业……哈哈,说起来,当初我能竞到这个标,连我自己都意外。”
“你很谦虚,看起来也不像是喜欢冒进的人,”陆芙拿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有些寡淡,她瘪瘪嘴又放下了,“比起你竞标成功,我觉得你会选择去竞标这件事更让人意外。”
赵远干笑了两声,这说法怎么听都觉得刺耳,可回想起来,他当时是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至于你信不信怪力乱神,赵先生,委托我来的是汪家,是汪董,你的态度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当然啦,看在汪董的份上我还是要说一句,比起工地上的东西,你的情况更严重。”陆芙看着他的眼神透出几分怜悯。
不等赵远有所反应,她又对汪甜恬说道:“汪董最近身体还行吧?让他没事的话来一趟,这事儿既然是他起的头,还是让他在场比较好……毕竟,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人玩没了,要去哪里赔他一个老战友?”
汪甜恬听得冷汗都下来了。
赵远听着陆芙那颐指气使的语气,心里的排斥又窜了起来。他倒没有表现出对陆芙身份的怀疑,毕竟汪甜恬向来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对陆芙的信任说明后者并非有名无实之辈。
本着对老班长的尊敬,赵远忍着不悦,强笑着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陆芙不以为意,仍微笑着询问是否能去工地上转一圈。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远终究还是压着心里的排斥感同意了。
深水酒店是向下延伸建造的,从地面看下去,整个工地就是个深深的大坑。此时工地里静悄悄的,几座塔吊如同耸立的干尸。
珠岛是海滨城市,深水酒店又是打着海洋景观的招牌,临海而建,陆芙工地边上凭栏而立,海风拂过她半绾着的长发,在巨大的坑底打了个回旋,风中似乎传来幽幽的呜咽。
汪甜恬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忍不住看向陆芙,后者闭着眼,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倾听什么。
赵远站在离陆芙五六步远的地方,不敢向前——他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只要一推,他的恐惧就会彻底消失。
在他为内心莫名的冲动感到惊骇时,陆芙臂弯里那支反季节开放的荷花随着她的动作转了个方向,赵远看清了花心那诡异形状的莲蓬,全身一个激灵,脑子里像是被荡涤了一般,方才的危险想法一瞬间消散。
“你们能听到吗?”陆芙对自己转瞬即逝的危机恍若未觉,回头问汪甜恬和赵远,“风里有一阵很美的琴声……是小提琴吧?”
汪甜恬舌头有些打结:“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远也慢慢摇了摇头。
陆芙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可惜了,是真的很好听,此等天籁却没有听众,简直是暴殄天物。”她看了看赵远抬起的手,忽然笑道,“不冒进是好事啊,赵先生。”
赵远几乎要确定她看穿了自己刚才的冲动。
然而陆芙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退回了安全地带,示意汪甜恬叫车过来:“里面确实有点异常,我这么两手空空的不好处理,今天就先散了吧,在汪董过来之前我要准备些东西。”
透过阿池的眼睛,她可以看到大坑底下那个被重重瘴气侵蚀的影子,直接绞灭也不是不行,只是那优美的琴声让她舍不得就这么动手。
汪甜恬听到可以先离开此地,自然是连连点头。尽管跟在陆芙身边,但这个工地的氛围明显透着诡异,赵远又情况不明,她早就头皮发麻了。
汪甜恬想起没遇到陆芙之前的日子,那时候她除了会在蔺怀铮贺语柠的事情上降智,其他时候都是个过得滋滋润润的千金大小姐啊,哪里需要面对这些超出理解范畴的东西哦!
不过……她不后悔。
赵远的身影在后视镜里逐渐消失,汪甜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身边老神在在的某大师,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陆芙按着手机,给蔺函璋发信息:“我先让阿璋查一个人,然后嘛……嗯,坪城离这不远,咱们去一趟。”
“坪城?”汪甜恬略一思索,“那边大多是翡翠原石的交易市场,你要买翡翠?”
“难得来一趟这边,去玩一把赌石咯。”陆芙笑眯眯地捻着荷花的花瓣,“以前电视上不是都这么演嘛,主角有了透视挂,赌石鉴宝无往不利,阿池的眼睛虽然透视不了,但是可以看到各种灵气啊,也差不了多少的,咱们小玩一下。”
汪甜恬在心里为可怜的地灵鞠了一把泪,阿池要是知道自己的眼睛被拿来当作弊利器使,大概会泼陆芙一身水吧。当然,她可不敢直接这么吐槽,只是默默地给陆芙转了一笔钱。
收到转账提示的陆芙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汪甜恬笑道:“既然是汪家委托你的,那花费自然是汪家承担啦……够吗?”
陆芙不置可否:“其实我打算把成本控制在四位数来着,不过既然你给了这么多,那就破例帮你作弊赌个大的咯……下不为例哈,阿池要是知道你拿它的眼睛开挂,它会泼你一身水哦。”
汪甜恬:……好痛的回旋镖!
她尴尬地笑笑,试图转移话题:“你说四位数……这点钱可买不到什么好料子呀。”
陆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找个媒介把灵体塞进去而已,要那么好干嘛?”
说话间,蔺函璋的消息来了。
陆芙让他查的人名叫傅凉。
看到这名字的瞬间,蔺函璋打了个寒颤——在提琴手的圈子里,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没有下文的悲剧。
十八年前,傅凉作为国内罕有的演奏、创作双料小提琴手崭露头角,他的技巧精湛,又能自行创作,演奏风格独树一帜,圈内颇受追捧,与他的的恋人——当时的国家乐团首席长笛手莫襄被称为国内管弦乐界的金童玉女。
两人在众人的祝福中结婚,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因为怀孕及生产后休养,莫襄从乐团一线退下,转型成为私教,收入颇丰且时间充裕,可以兼顾育儿且支持傅凉单飞后的事业。当时不少人为莫襄早早退役感到惋惜,但见她对新的工作乐此不疲,傅凉也多次公开感恩妻子的付出,倒也觉得她的牺牲有所价值。
然而厄运总会在不经意间降临,三年后,傅凉在外出采风创作时失足落海,尸身都没找回来。莫襄抱着年仅三岁的儿子,面对丈夫的遗物嚎啕大哭,年幼的孩子懵懂地摸着她的脸,并不知道自己从此再也没有父亲了。
所幸,傅凉并不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莫襄的收入虽不及丈夫,但还能让他们母子过得比较充裕。
冷静一段时间后,莫襄决定公开傅凉的遗物——一部尚未完成的小提琴独奏曲。她的决定让很多人不解,甚至有人指责她用亡夫的名声谋利,当然,这些声音在莫襄发出声明后都渐渐消失了——莫襄决定,开放独奏曲的改编创作权,让有意者续写乐曲未完结的第三乐章,以弥补傅凉未能完成创作的遗憾,而她将不会借此收取任何费用。
至此之后的十多年,乃至到了现在,这部未命名、未完结的小提琴独奏曲已经有了数十个续写的版本,无数音乐人借此抒发自己的才华,不少作曲人都因此而扬名。
几年前,蔺函璋自己也曾尝试续写乐曲,只是他终究无法体会傅凉当时的心境,再华丽的华彩炫技似乎也只是累赘,最终不了了之。
在决定把重心转移回商道之后,这个曾经的尝试更是被蔺函璋收进记忆的盒子里,直到陆芙用傅凉这个名字重新唤醒了它。
“居然是这么一个故事,”陆芙看着蔺函璋的信息,眼神有些兴奋,“那可就更有必要让大家都听到了呀,这可是原作者的版本诶!”末了,她又想到什么,问道:“你在回忆起自己创作的曲目时,有没有觉得哪里突兀?”
蔺函璋不明所以:“……我没什么这方面的才能,所以大概是哪里都挺突兀。”
陆芙:……行吧。
有了赵远这么个前车之鉴,她不得不怀疑傅凉——也就是工地深处那个被侵蚀的魂体,会不会也是天道新加的什么设定。
蔺函璋又发了一条:“说到傅凉,他的儿子傅声远,应该也算是贺家那位小少爷的陪衬,在一次比赛中贺宇昂跟傅声远的演奏曲目都改变自这部独奏曲……然后结果我想你能预料。”这是他在梦中看到过的人生记忆。
陆芙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呀,那不就是我们垫脚石联盟的成员吗!”
蔺函璋:……
他越发好奇陆芙究竟是怎么得知傅凉这个名字的了。询问的信息还没发出去,另一边汪甜恬的头像也震了一下。
甜恬不甜:阿璋,你记得在国外给我过生日那次吗?我是不是收到了一个国内寄来的礼物,我跟你说我爸的战友赵伯送的?
蔺函璋愣住,这俩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拿他当搜索引擎吗?
而且,那一次汪甜恬生日是他组织操办的,谁送了什么他当然清楚,更何况还是汪甜恬专门跟他提起的,而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么个“赵伯”的礼物啊?
璋:没有,赵伯是谁?
汪甜恬看着信息,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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