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淅沥沥,少女裙摆处逐渐染上暗色,恰起了风,青年手中的八角桐油伞倾斜向她,眉眼温润清晰至极。
姜藏月隔着云白幕笠看向眼前人,一时间眸子沉沉。
纪宴霄不该今日知道她在孤山寺。
近日修筑河堤之事繁忙,他与大皇子眼下又针锋相对,本就身处虎狼环伺之地,为何要来孤山寺走这一遭。
他莫非也在算计什么,孤山寺,廷尉府。
青年任由风雨打湿肩头,只是瞧着她,眸色温润。
姜藏月为了维持病弱之感,浅咳了两声。
眼下危机四伏,她不宜在这里戳穿纪宴霄的想法,更何况安永丰的养子安子真也跟着安氏来了。
“出门为何不多带些仆从?”他问询。
姜藏月浅声道:“既是来孤山寺,自然不应当大张旗鼓惊扰了佛祖。”
纪宴霄就在她身侧撑伞,眉眼含笑道:“义妹当真是心怀仁慈。”
姜藏月没说什么,纪宴霄自是知道她是谁。
罢了,今日若是不成来日也会有机会,只可惜借的这一身衣裙弄脏了,想必押金不能完全退回,平白损失一百两银钱。
“大夫,进殿看诊如何?”纪宴霄看向那白发白须的老者。
大夫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远处的安氏,这才笑着答应下来。
姜藏月跟着他往殿内走。
无论他想要做什么,这出戏也只能跟着唱下去。
入了内殿就能瞧见两侧壁画波云诡谲,色彩迷离。曾根据书中记载孤山寺壁画皆国朝名公笔迹,是以栩栩如生。
寺中僧人奉了茶退出去,燃了灯,外间疏影虫影间晃眼迷离,平人贩卖呼喊声起香味飘逸,在万千声音里,唯有青年一人虽是温润含笑,却对着老者时不及眼底。
“大夫如何说?”他声音温润,将清茶递至她跟前,这抹笑却是不同。
姜藏月抿了口茶。
廷尉府的人还能怎么说,她改变的脉象分明就是肺痨的症状,而这样的症状很明显老者没有这个本事医治,便只能忽悠银钱。
眼下纪宴霄既然为她出头,见其穿着更不似平人百姓,分明是权贵世家之感,这样的一条大鱼,这样的鱼饵廷尉府还可能放手吗?
他又起身将飘进风雨的菱花窗放下,再问:“听闻大夫是安大人请来的?”
大夫抹着冷汗称是。
姜藏月此刻也没说什么。
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世家小姐,默默听着两人的谈论。
过了一会儿,大夫说是出去开药方,屋中只剩下两人。
殿中椅子上铺着软垫,点了炭盆总是温暖了些,门口偶有风拂进,云白幕笠被风扬起,少女清灵眉眼与他对上,青年指尖微动。
待放下茶盏,殿中燃着的沉香袅袅升起,淡白若无,一室宁静。
纪宴霄同样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她湿润的发丝上。
姜藏月不着痕迹顿了顿。
须臾间,他语调微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头发湿了,我让人带了衣裙。”
姜藏月确实淋了雨。
幼时遇上雨天也总会将全身打湿,也不知是不是走路姿势的问题,出门衣裙下摆溅起泥水点子,阴沉沉淅淅沥沥的天,就算她打着伞也会将背上淋湿少许,这时候她就爱窝在屋中犯懒不出门,再听着三姐姐给她讲各种各样的志怪故事。
然后再睡上一觉。
今时今日纪宴霄说了这些话,总让人想到一些经年旧事,若她早知,定会好生听三姐姐的话,听那未讲完的故事。
姜藏月沉默片刻后开口:“不必。”
纪宴霄靠在椅背上,光影落在他柔和眉间,更显温润:“汴京世家小姐最是注重这些虚礼,义妹便如寺庙里养的狸奴,打翻了墨还要用尾巴沾墨在地上写了罪证词。”
姜藏月捏住略有湿意的广袖。
长安候府也养过狸奴,从前天气极好,大哥二哥出门便会让她叮嘱婢子将被褥拿出来晒晒,回来就给她带鲜花饼。
可她记得,每每晒被褥的时候,府中聘来的狸奴总在被褥上打滚儿嬉戏,闹得被褥一片凌乱,还发出很是无辜的叫声。
纪宴霄让人将衣裙拿进了殿,他自觉去了外间守候。
姜藏月目光落在云白罗裙上,其上绣着朵朵金莲,轻薄如烟却极为保暖。
她去了内间换罗裙,纪宴霄有一句话没错。
世家贵女可以不带大批随从婢女上孤山寺,但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
待换好了裙衫姜藏月有些失神,孤冷山寺殿中,少女白衣如雪蹁跹而出,似整个人都被裙衫染得淡而蒙。
竟与青年有那么几分气质相近,同样的温柔如玉。
她还是不习惯白衣,想换了却也没旁的衣衫,青年笑起来:“头发湿了。”
纪宴霄伸出手,手中是柔软的厚锦:“过来擦擦。”
姜藏月眉头缓缓蹙起,不过在幕笠下并不明显。
她实在没想明白纪宴霄今日来孤山寺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见安氏和安子真,为何又在她这里浪费时间,更耽误她的事情。
姜藏月从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也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是眉眼间更凉薄了些。
她闭了闭眼在软椅上坐下,青年手中的厚锦缓缓落在她湿润的发丝上。
随着他的靠近,姜藏月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
这样的距离实在不够安全,尤其暴露了致命位置。
姜藏月不动声色侧了侧头。
雨停了下来,菱花窗重新被支起,身后之人当真是在细心为她擦拭发丝。和暖的风吹得窗纱微微扬起,便只剩下风过树梢的簌簌声,宁静至极。
姜藏月眸子微垂。
纪宴霄这双手是生得极好的,修长白皙,青色玉戒衬得他指尖越发像一弧美玉。他这个人平日里总是着一身白袍,给人感觉像极了如清玉璧。
每每看人时眉眼含笑,唇薄而淡,实则便是满庭花上落的雪,无分毫春色。
她在屋中耽误的时间够久了,今日见不到安氏和安子真,这一趟等于白来。而她向来不做亏本之事。
无论纪宴霄想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他不应该耽误她的时间,或者在孤山寺就此分开,各自成事。
今日她要接近安氏,是必然。
须臾间,青年冷香越发近了些,指尖触碰到了她跟前的碎发:“若是......”
那厚锦尚未接近,转瞬姜藏月手中匕首贴在他喉咙之上,与此同时青年指尖握住她的手腕。
在这初冬盛极的时节,她的匕首落在一个人的命脉上。
他垂了眼,看进她眼眸,指尖冷白,花团锦族的艳色却好似一瞬倾尽颓靡。
姜藏月只安静看向他。
这些年但凡有人靠近她,无一不是为了杀她,没有那个本事就尽使些下作手段,找上一些模样俊俏的男子来勾引她。
不过都让她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如今纪宴霄与她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转瞬就起了杀意,不见消退。
她眉眼更淡薄了几分。
纪宴霄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人,生就一副好皮囊容易迷惑人心,眉眼温柔却又带着矛盾的昳丽潋滟感,反而是让人放下心防。
但她从不会对任何人放下防备,尤其是成长起来的毒蛇。
他算计人心的本事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藏月时常想过不能留下隐患,可宫阙里独她一人,行事多有不便。
纪宴霄近些时日一直在为修筑河堤奔走,一是为了踩着别人的骨往上爬,二就是彻彻底底搅进权利的漩涡,如今汴京的局势混乱不堪,朝中争斗往来不绝,可正是因为混乱才可能有横插一脚的机会。
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纪宴霄只是伸手替她擦去碎发上的雨珠。
他浅笑:“汴京贵女不会身藏刀刃,也不会因为有人靠近便执刃相逼。”
他温柔的笑意里难得真实夹杂了一丝困扰:“义妹未免太过凶残了一些。”
话落,他放下了手中厚锦,同样和煦的眉眼落在她不曾后退的那只手上,匕首寒光湛湛,分外渗人。
终白衣少女手中刀刃收了回来,刀锋只在他脖颈上留下一条浅薄红痕。
姜藏月对上他的眼。
山寺楼台上,有歌女拨动琵琶弦,乐声和着簌簌风声悠悠荡在其间。
殿中沉香氤氲,青年男女相对而立,缱绻缠绵。
青年闷闷笑了几声,雪衣动人,像是公子王侯举手投足优雅至极。
“我说过,我不会妨碍你。”
他轻叹:“你与我并非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殊途同归。”
屋中静籁,似有风从深处吹来。
沉香的烟雾愈发模糊了些,姜藏月道:“纪殿下,不要失了分寸。”
身前之人跟她一样,从不做亏本无利益之事,今日她为廷尉府而来,纪宴霄也未必不是为了廷尉府而来。
她以权贵世家的嫡女做掩藏身份,纪宴霄则用她义兄的身份出场,确实会算。
“我与你是同船共犯,姜姑娘若是出了事,”他笑:“我未必能见得好。”
他眉眼温润:“廷尉府是一条疯狗,可并非好惹,义妹若孤身一人难免惹人猜疑。”
姜藏月道:“殿下误会了,我不过就是来孤山寺看看罢了,庭小公子说今日有义诊。”
他轻笑:“我也是听闻义妹来了孤山寺,这才也来看看热闹,再说了姜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能忘?”
姜藏月继续在软椅上坐下:“救命之恩淡薄如纸,一捅不过就破了。”
他弯起眼眸:“对我来说重于千金。”
“今日救你之人来日也能杀你。”姜藏月眼眸一瞬深沉。
青年眼里仿佛漾着一池春水:“无妨杀我,那就说说大皇子府上,芙蓉为武安做事好些年了,却未曾如今时今日勾得大皇子在中秋夜宴上那般冒险也要维护。”
姜藏月淡淡听着。
他继续出声:“大皇子急工好色,这些年府上也不是没有过旁的侍妾,可中秋夜宴之后完全都遣散了,怎么说在外人眼里都是极为痴情之人。”
“痴情之人自然是满身破绽。”
他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道:“廷尉府的人在修筑河堤之上横插一手,可少不了芙蓉的功劳,如今大皇子府上和廷尉府也算短暂的因利益而合谋,而我处在孤舟位置。”
“大皇子以君的身份压着户部拨款,可户部没银两所以款项一直拨不下来,我便是要他拨不下来,他让我进不得退不得,我便也要他不得一分好过,待谈妥了利益,修筑河堤之事自然才能开工。”
姜藏月抬眸:“殿下是想问我什么?”
纪宴霄扬着笑:“姜姑娘教过我,做事要三思,危急之时要静,风浪之时要变,得利了自是要退,可眼下我不曾得利,自然不会退。”
“大皇子想要和廷尉府沆瀣一气,可我如今却是天子手上掌局的棋,姜姑娘猜猜这件事谁会胜?”
姜藏月眉眼泛冷:“那么今日纪殿下来孤山寺做什么?”
纪宴霄叹息:“姜姑娘来做什么我便是来做什么,我如今不过是汴京的困兽,困兽自然要有弱点,要挨着这泥潭不得翻身才会叫旁人放心,自然是越浑浊越好,等纪鸿羽收棋之时才会发现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孤山寺的产业可不就是与廷尉府息息相关,纪鸿羽自然是想要的。”
姜藏月不由得眸子微顿。
纪宴霄当真是好绝的算计,她要接近安氏和安子真,他也是同样的目的,不过她是要廷尉府所有人的命,而他却是假意成为纪鸿羽的棋为的是剥削廷尉府的权财用到修筑河堤之事。
还要廷尉府将恨意转接到在背后要钱的纪鸿羽身上。
姜藏月喝了口茶,倒是冷透了,越冷头脑越清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因为该来的人要到了。
果然不过片刻,有人散漫的脚步踏进来,跋扈的声音先传出:“听闻纪殿下带着义妹也来孤山寺看诊,怎么也不跟子真说一声,还让姑娘等那般久,子真在此赔个不是了。”
安子真虽是这般说着,嘴上却无半分敬意,反而抬眼间目光落在白衣少女身上,略失了神。
姜藏月一席云白裙衫站在屋中,幕笠之下眉目清绝,叫人看不真切,可唯独那双眼似凝着水珠,映照烛火,像是雪山上剔透的晨露。
她见来人,只软软道:“见过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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