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
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安乐殿中大葱新一茬儿也发起来了。
庭芜方还在廊檐下想着买一把新的算盘,结果抬眼就看见了殿门口传出来的动静。
来人满脸皮笑肉不笑,明显是来着不善。庭芜蹙眉,他瞧见还有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怎么就光逮着他们安乐殿薅羊毛!
都是些糟心什么玩意儿!
吐槽归吐槽,庭芜边笑边匆忙迎上去:“各位来安乐殿做什么?可是来寻殿下?若是寻殿下,我即刻通传......”
走在最前面的是之前打过照面的镇抚使陈滨,他板着脸看都不看庭芜一眼:“安乐殿女使秽乱宫闱,监守自盗,贵嫔娘娘和五公主已经通传到华贵妃宫里了!”
“如今自是要将人带走调查。”
庭芜登时就裂开了:“调查?姜女使可是最柔弱守规矩的人了,你们怎么张着嘴巴乱喷粪?”
这话一出,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整个殿内雀然无声,庭芜瞅了一眼陈滨,这人脸都气绿了:“庭芜!你放肆!”
庭芜嗤笑:“啧!真是马不知脸长!给你几分颜料你就要开染坊,你说秽乱宫闱就秽乱宫闱?你说监守自盗就监守自盗?我还说你偷鸡摸狗呢!”
陈滨这会儿的脸是真的铁青,青了紫,紫了红,总之是不好看的。
“竖子狂妄!简直放肆!”他忍不住指着庭芜的鼻子骂:“既是有官职在身,你还在宫中胡言乱语!”
“我指名道姓了?”庭芜油盐不进。
姜藏月自殿内而出,目光平静看向来人:“既然是调查去一趟和喜宫就是,陈大人总不会屈打成招是么?”
陈滨破口大骂的嘴也闭上了。
如今他可不就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越贵嫔和顾指挥使他都得罪不起,干脆就浑水摸鱼。
姜藏月跟着陈滨一行人前往和喜宫。
此刻和喜宫好不热闹,越贵嫔五公主及华贵妃都在。
正要开口审问之时,婢子掀帘进屋通传:“禀各位主子,吏部主事纪殿下到了。”
五公主满怀期待连忙往外看去。
长风漫檐,满目金黄银杏雨,浮云如屑,青年拾阶而来。
雪白衣袂拂槛,宫婢行礼,点点碎金映衬青年温柔眼眸。
“纪殿下。”纪玉仪忍不住咬唇出声,那双眼总是亮的。
姜藏月跪在地上未曾多言。
纪宴霄进屋行礼,随即温和而笑:“既然是我宫中女使出了错,自当是来看看。”
姜藏月眸子微动:“见过殿下。”
心怀不轨,满屋恶意,寂静无声的和喜宫内,白衣乌发青年依旧挂着笑,似温柔得没有情绪。
庭芜站在纪宴霄身后,那情绪可就不太能崩住了。
说什么秽乱宫闱监守自盗,姜姑娘如何能做出?还有殿下总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为什么啊?
庭芜朝在座之人拱手行礼,再看向陈滨只道:“安乐殿女使姜月掌管一殿事务,如何有时间去做这些罪名之上的事情,俗语有言捉贼要拿赃,敢问陈大人一句,你随意指认旁人是贼是为不公,蛮横强闯安乐殿是为对殿下不敬,无赃而诬告是为不明,还有什么脸面将事情捅到各位娘娘及公主面前?”
纪宴霄勾着笑:“安乐殿中的人若有确切证据,本殿也是不会姑息的。”
“证据在哪儿?”庭芜跟着挑眉:“敢问陈大人一句?”
陈滨一看见庭芜这厮就牙疼,那张嘴跟炮弹似的。
他也顾不得在各位主子面前失了礼仪了,朝着庭芜就破口大骂:“姓庭的,你敢污蔑各位主子,你安的什么歹毒心肠!”
庭芜也不是吃素的,还击道:“某些人向来处事不公,前些时日还被暗刑司指挥使连骂带贬没得一分好果子吃,如今还不长记性!”
说归说庭芜还不动声色踩了他一脚。
“姓庭的!”
“你......”
“你什么你!”
“我......”
“我告诉你休要猖狂,贵嫔娘娘和贵妃娘娘五公主都在这儿呢!”陈滨想着踩回来,却怎么也踩不着,气得半死索性搬出殿里三尊大佛。
“够了!此事是五公主亲眼所见,自是证据确凿。”越贵嫔重重一拍椅子扶手,厉声道。
“当然是本公主亲眼瞧见的,这还能有假,宫里最忌讳的事儿她倒是干全了。”纪玉仪终于出声了。
庭芜蹙眉,忽然明白了什么。
五公主纪玉仪今日摆明了就是一场算计。
他看了看自家殿下带笑的脸,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垂着眼睫的青衣少女,满堂恶鬼,身形清瘦的少女背脊从未有过一刻弯曲,平静而单薄。
“奴婢见过五公主,奴婢并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公主明鉴。”
天光透过珠帘斜进了殿中,影绰间青年瞧着更加温柔,外面树影摇晃,带来一弯簌簌声。
在这样簌簌声中,所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
“敢问五公主可有证据?”
“证据又在何处?”
五公主心里突然就觉得有些委屈,为何他不肯信她:“本公主岂会浪费时间去污蔑她一个女使,那日本公主在御花园亲眼所见她跟一个太监私相授受,宫中本就严令禁止这种风气,姜女使顶风作案,殿下也要维护吗?”
这话无不是在指责他偏私。
越文君挑了挑眉看过来,不紧不慢道:“这宫中有的是法子让人张嘴,既然做了这等子污秽之事,就当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示意身侧宫婢上前拖人。
清脆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响起,殿内各种声音安静一瞬。
纪宴霄笑了起来,分明温柔却也危险,越文君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纪殿下这是何意?”
“事情还未查清不是么?”
“那就依了纪殿下的意思查。”
姜藏月眸光微动。
“事情当然还未查清。”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更加昳丽了,或许是觉得太可笑,那双凤眼潋滟,少了几分温柔感,多了一些薄凉冷意。
他朝她走近,唇角弯弯:“姜姑娘可曾与人私相授受?”
他在笑,这样的笑带着要杀人的前兆,自不是对着她。
“奴婢未曾做过。”
“那就是没做过。”纪宴霄唇角上扬的弧度加深,笑意勾人而分明。
姜藏月已经熟悉了他的一些小动作,这是要闹事的前奏。
她静静垂下眸子。
有些人笑得越开心,下手就越狠,莫说是披着一张佛子的皮,就算是揭了这层皮也不一定不会发疯。
他本就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
从第一日和他合作她就知道,那些曾经鞭打过他的太监,后来除了死在她手上,死在纪宴霄手上的更惨,大皇子派来的银珠自也是被捏断了喉骨。
他与她本质上并无不同,不过都披着一张迷惑人心的皮,揭下这张皮,成为这张皮。
思绪混杂间,青年含笑开口:“五公主,做事要有证据。”
“纪殿下?”纪玉仪有些慌。
“五公主说姜女使在御花园与宦官私相授受,则宦官为谁?在何处做事?说了什么?荷包又是何样式?总不至于张口就定了罪。”
他笑如春风,嗓音也是愉悦磁性,又似没有任何追责之意:“安乐殿也不是谁泼了脏水都要接住的,不是么?”
殿里安静下来,纪玉仪有些发怔。
她本该反驳,可眼下瞧着他却有些失神,青年侧颜如画,一双凤眼端是潋滟含情,宫中汴京那般多的权贵子弟,却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昳丽绝艳。
“五公主在看什么?”他在笑。
“纪殿下,你大可以让她自己说做没做过。”纪玉仪反应过来,不免有些更慌了。
“奴婢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等纪玉仪开口,姜藏月平静出声:“奴婢前日是去过御花园,不过是为了正事与高公公相商,五公主是从何处亲眼所见?”
听得她说话,纪宴霄唇角带笑。
殿外风声渐大,他漫不经心道:“那就请了高公公。”
此事,殿中华贵妃让阿秋去承清宫请高显,这事儿现下闹成这样,冤枉了哪一方都不成,况且眼下宁儿与纪宴霄交好,她自然是想帮着安乐殿的。
“五公主可知道,皇亲贵胄犯事与庶民同罪?”
纪宴霄看向跪在殿中央的青衣少女,似无意提及:“三皇子不久前下狱,只是不知此事柔妃娘娘可清楚?五公主似尚未及笄......”
纪玉仪听得后颈凉风飕飕,她现在有些后悔了。
可眼下已然是骑虎难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咬死姜月就是秽乱宫闱监守自盗!
纪玉仪看向中央跪了好半晌的青衣少女,殿外的风吹得珠帘叮当响,可少女却淡如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瞧着更是透彻动人。
她现下得了纪宴霄的允许,重新站在纪宴霄身侧。
纪宴霄弯起眼睫,笑得同样动人:“殿中的花今日可浇水了?”
他笑看着姜藏月:“那兔子向来是爱啃食花瓣的,稍不注意则玉石俱焚了。”
姜藏月眼眸微动,只道:“回殿下,花浇过水了,兔子也在笼中。”
两人此刻的距离着实很近,她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冷香,连衣袂都是凉的。
像是天山雪,寒凉、刺骨、净透。
姜藏月如是想着,武安质子自小就被送入纪氏宫廷,他受人磋磨却不显半分,温润如玉又清风朗月,这样的人看上去似乎很是无害。
且不过几月时间就做到吏部主事位置。
那么他的目的,是不是与她一样,都想彻彻底底毁了纪氏皇朝。
他与她之间合作却也防备,她不信任他,他也未曾付出信任,两人就像是同处孤舟,稍不注意就会翻船。
实在危险。
起了风,天色逐渐变暗,殿中点起了烛光。
暖黄摇晃的一小团照亮青年的侧脸,在这样寂静时刻,青年整个人像是用温柔的笔触一点一点染上去,青衣少女被风扬起的乌发缱绻与青年乌发纠缠一处,分扯不清。
似缕缕水波涟漪。
恰在此时,阿秋终于掀了帘子进屋:“回娘娘,高公公来了。”
华贵妃摆手:“请进来。”
阿秋站在华贵妃边上,低声附耳:“高公公瞧着脸色不正。”
纪宴霄眸子落在姜藏月身上,后者无波无澜,眉眼清冷。
他轻轻叹气:“可要好好说,莫让人冤枉了你。”
姜藏月没说什么。
不过顷刻间,高显进了殿。
殿中气氛着实古怪,五公主看着心慌又红了眼眶,帕子攥成乱麻,越贵嫔脸色冰凉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也只有华贵妃没什么异样了。
和喜宫只是因为一个并蒂莲花荷包聚集了两宫主位和五公主?
高显目光在姜藏月身上打了个转儿,终于听阿秋说明了原委。
“姜姑娘,五公主何时瞧见的?”高显明显有些皮笑肉不笑,声音尖细。
姜藏月行礼道:“回高公公,公主有言是前日午时。”
高显看着青衣少女裙摆膝盖处的皱褶,已然想到人是被罚跪过了,这般被冤枉姜姑娘却不发一言,眉目清明,临危不惧,年岁不过十五,当真是个好苗子。
仅凭着一眼定罪,高显着实觉得这五公主只有身份没有脑子。
在宫中经营这么些年,他岂能瞧不出此事是做局要处理了姜姑娘,可惜五公主被人做了杀人筏子出面得罪人还浑然不知。
纪玉仪神色一紧,咬了咬唇道:“高公公,那日荷包的样式本公主都瞧清楚了,是并蒂莲花的样式,料子用的是蜀锦,她一个女使不仅私绣荷包还用了宫中贵人都难得的料子,证据还不够吗?”
越贵嫔一向端庄的面庞也浮起几分愁苦之色:“这宫中腌臜事情极多,本宫早就烦不胜烦,如今姜女使人赃并获,自是须找到高公公问上一问,这是后宫的事儿,自然华贵妃娘娘也该做主才是。”
似乎两人一唱一和间就想定罪。
华贵妃温言道:“五公主和贵嫔妹妹也自当稍安勿躁,此事人到齐了自然会水落石出,且听高公公说来便是。”
“纪殿下觉得如何?”华贵妃莞尔问。
“愿所耳闻。”纪宴霄笑得温柔。
陈滨莫名觉得有些不妙,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若此次又是误会,他回了暗刑司岂能有好果子吃。
庭芜也是脑子缠成一团乱麻,高端局?谁做局?谁算计?谁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他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高显让人将荷包呈上来。
庭芜提着气儿,纪玉仪分明松了口气,证据来了。
她就说了这狐媚子定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儿。
“高公公这不是将证据拿来了?”她迫不及待出声,就等着定罪。
姜藏月依旧是淡淡神情,没有一丝慌乱。
纪宴霄看着青衣少女,那眸子里面与他相同,都是漠视人命算计之人。
他突然又想笑了,真的是......好高兴啊。
并蒂莲花的荷包绣得栩栩如生,其下流苏还坠着白玉坠子,玉坠子上刻着松风明月。
华贵妃挑眉:“这是宁儿......”
闻言越文君和纪玉仪脸色都一瞬僵硬。
高显带着笑将荷包呈上:“瞧老奴不过少说了一句就冤枉了人,这荷包是二殿下特意为贵妃娘娘寻来的,娘娘可不就是喜欢莲花。”
“先前二殿下习完算学恰巧要出宫,就将荷包交给姜姑娘让她拿给老奴,待之后给娘娘惊喜,看这事儿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