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宫闱举行了千叟宴。
宫廷大殿内,除却平人老者,多的是王公贵臣,权贵世家。
举办千叟宴是纪鸿羽为了显示其治国有方,太平盛世,并表示对老人及老臣的关怀与尊敬,隔两年总是要来上一次。
华贵妃宫中,宫婢为纪烨宁整理锦衣,生怕再出了差错,他仰着脖子啧了一声:“父皇总是爱搞这些,别的州县上汴京都得马车走上三天左右,南方走一个月都是有的,轱辘是木头又没有减震,坑坑洼洼的路,再染个风寒,我要是老头我自己吊死也不来受这活罪。”
也不知道路上颠死了多少老头,可能请了两千个,到了一千个,属实有点熬老头了。
“就这事儿还不能不来,去了可能死,不去全家死。”纪烨宁也是感觉到几分沉重无奈。宫阙里的王公贵族那么多,却没人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而且分明会导致国库严重空虚。
“纪烨宁,你这张嘴不惹祸不甘心是不是?你父皇也是你能说的?”华贵妃着实也是头疼,让宫婢赶紧着些:“赶紧去,今日宴会母妃就不去了。”
“行行行!儿臣告退!”
纪烨宁摆摆手,吊儿郎当出门就去前殿找今日进宫的狐朋狗友了,可是好些时日不曾见了,今日当好好聚聚。
千叟宴尚未开席,着素白绣缠枝荷花烟云纱的女子捂唇轻咳了几声,脸色稍白。
底下丫头连忙端来了熬好的汤药。
女子瞧着纪烨宁意气风发跟着朋友谈笑风生时总有些出神。
爹娘未出事之前,两个弟弟对她最是嘘寒问暖,春日刚出的油桃,夏日里的夏瓜野果,秋日里的蘑菇板栗,冬日里的烤红薯,他们从未落下她这个姐姐。
两个小滑头满心欢喜带了好吃的给她,还要笑眯眯说上一句:“姐姐,还喜欢吃什么我和小弟都能找到!”
如今,她最爱的小弟却被迫做尽恶事回不了头。
殿中香炉中若有若无的浅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不绝,就好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活生生将她笼罩起来,再无处可躲。
“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身侧明黄高大人影逆光而来,将素锦织镶银披风替她披上。
李芸回眸,视线里的男子依旧是那张俊美的脸,甚至经过时间和权势的洗礼,更甚周身雍贵凌厉之气,今日着明黄龙袍,身姿挺拔,龙章凤姿,非同一般。
她莞尔笑:“嫔妾见过圣上。”
这个人她如何不认识呢,是害她与胞弟错过六年的凶手,是害她孩子的凶手,是恼羞成怒虚伪翻脸的帝王,不是么?
“朕知道你最是不喜这些汤药。”纪鸿羽搂住她的肩,笑得宠溺:“如今你已经是慧妃娘娘了,这宫中还有谁能欺负了你去,今日千叟宴,难得热闹你且好好瞧瞧。”
李芸看着他笑得温柔,只轻轻应了一声。
纪鸿羽不过转瞬一会儿又在与安嫔和皇后说着话,根本不曾注意她的神情。
一炷香时间,千叟宴正式开始,众人落座,纪鸿羽言道:“今日千叟宴,众卿与百姓同乐,这些年来众卿保国平安,兢兢业业,百姓发展农桑,让天下百业兴旺,当得君民臣同乐!”
“圣上言重!”众卿笑着起身附和,老人颤颤巍巍跟着行礼。
席面从殿内一直延伸到殿外,能坐在内殿的自然是一些有权有势的老臣,个个笑得虚伪至极。纪鸿羽将她拉至下首坐着:“芸儿,过去的事情朕早就不计较了,往后你我同心才是。”
李芸含笑应声,在下首落座。
宫阙殿中好不热闹。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似将一切腐朽都埋藏在暗流之下。
所谓与百姓同乐,这里来的又有多少是平人呢,不过是好大喜功,能来的都是有钱的乡绅。
即便这样能平安返回的又有多少,因水土不服因肠胃不适者甚多,甚至背后有人买卖赴宴身份,只为与趁机与权贵交好。
李芸静静看着纪鸿羽那张脸,面孔像是被权势虚伪遮得干干净净,她再多看上几眼,已经到了让她喘不上气的程度。
殿中依旧是一派热闹喧嚣模样,臣子口中的恭维话源源不绝往外吐。
中途有臣子献礼,东海珊瑚,南州白玉,多是稀世珍宝。
李芸似身处热闹之外,只看着那样清冷的日光落在宫阙中,光影游走在红墙碧瓦之上,真是自由模样。
可惜离她太遥远了。
面前桌案之上美味珍馐,佳茗君山银针,乾果蜜饯,陈皮兔肉,虾籽冬笋,罐闷鱼唇,沙舟踏翠,千层蒸糕更是多不胜数。李芸未曾动筷,只见殿外阴暗处,不时有老人被宦官搀扶带出去,面色苍白,手脚疲软,显而易见性命危在旦夕。
那些被精神不济被搀扶出去的老人却再未进来过。空下的席位也在瞬息之间被撤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只为了帝王一句话,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平人老者都只有一个死字。
李芸突然想笑,她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瞧着明媚天色,听着殿中风声簌簌,脑子里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廷尉府权倾朝野,你弟弟因为廷尉府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更甚狼狈为奸,若是最后的结局你和你弟弟都会死,你可还要去掀翻这汴京的流言蜚语?”
她神色越发平静。
千叟宴底下的暗流涌动,妃嫔心里门清,臣子自也是门清。
妃嫔争宠是为了家族前途和自身宠爱,臣子争宠是为了青云直上贪赃枉法,她出冷宫只是为了清白伏法。
如今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李芸浅笑,最终只是慢条斯理交代青黛和浅草道:“兰秀阁里本宫给你们准备了一些银两,前些日子托人将你们拨到织造司,过几日上任,你们本就会苏绣,不该埋没在兰秀阁,往后也不必再跟着本宫了,去吧。”
殿前的风越发大了,似乎也在呜咽哭泣一般,继而吹起女子轻盈粉白罗裙。
青黛和浅草红着眼想要说些什么,被她制止了。
眼前似再次出现那抹青衣淡薄身影,那双眼如深潭不起波澜。
“李贵人。”
“可愿赴死?”
自是愿尔。
她目光越发温柔,那年青年一眼心心念念皆是她,入宫第一夜就与她道:“朕第一次见你就知道,这辈子总要遇上一个喜欢的人,起初朕只想为你安葬双亲,可后来朕想让你多笑一笑,再后来朕想要的越来越多。”
“朕想要你陪在朕身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她心里挂念着胞弟,身体不好,而他只想让她抛弃一切留在他身边,甚至六年前就知道的消息也不肯对她透露只言片语。
但好在以后她再也不必忍受那些病痛了。
桌案上不小心打翻的茶水浸湿衣袖,她早就不在乎了,闭了闭眼。
那年长街之上,白幡招摇,他是对平人女子一见倾心的帝王,而她是失去双亲孤苦无依的孤女。她的手落在他手上,怯生生上了他的马车,造成了这一辈子的遗憾。
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连脚腕都麻木了,他曾经说与她一起放天灯,可这灯最后与安嫔一起放了。
他说为她寻胞弟,可胞弟被廷尉府指使做尽错事,他却不言不语极尽隐瞒。
他说在她面前他不是天子,只是夫君。
他教她作画,教她弹琴,满目皆喜,琴瑟和鸣,喜欢是真,厌恶也是真。
李芸眼神落在高座上,两人之间明明近在眼前,却像隔着千万里。
她最后整理了衣裙,总是要维持体面的。
她面上是温柔的笑,之后,她出席跪在了大殿中央。
*
高座之上,纪鸿羽本还在吩咐着高显,说是拿上一些不曾有的吃食放慧妃娘娘桌子上。
他对芸儿是真心的,过往因着她胞弟之事芸儿对他多有芥蒂,然而去了冷宫一趟芸儿已经想通了。他自也打算从此刻将宫中最好之物都给她,弥补他们错过的这些年。
他是帝王,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宫中势力纠缠复杂,尤其是廷尉府,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但好在芸儿留在了他身边,纪鸿羽眉眼松缓了几分。
他想着如今后宫之中他也能掌控几分,待芸儿调理好身子再诞下皇子,若不能诞下皇子从别的妃嫔那儿抱养也是一样的,也好有借口封为慧贵妃。
纪鸿羽想着一口将佳酿饮下,眉眼带笑。
今年千叟宴要比往年办得更好一些,芸儿往年身子不好甚少出席宴会,眼下也难得热闹,瞧着高显端着佳肴过去,他也转头敷衍着安嫔和其余人。
高显还未走到李芸跟前,后者已然离席跪在了大殿中央磕头跪请:“嫔妾李芸,今日状告廷尉府安大人,指使臣妾胞弟杀人放火,贪赃枉法,谋财害命!”
女子声音虽虚弱但决然,殿中喧嚣的声音像是瞬间被按下了静止键,纪鸿羽手边的酒盏也碰了个翻。
他视线落在大殿中央跪着的女子身上,后者一身粉白罗裙如初见一般,鬓上也只有一只素银梅花流苏簪子,似走到了绝路。
这一刻,殿中没有人敢说话,跪着的女子病骨沉疴却背脊挺直,在这样极静的大殿之上不顾一切捅了出来,纪鸿羽这个时候不是想的怎么治她的罪,而是想着怎么救她,—但对上廷尉府,李芸是没有任何好下场的。
他喉结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李芸的声音再次传来。
“臣妾李芸,胞弟李南李逊被廷尉府安大人蒙骗犯事,还请圣上明察!”
请圣上明察!
女子即便跪了这么久,背脊也不曾弯下过一分,甚至重重磕在大殿石板之上,不一会儿功夫额前就渗血,血迹蜿蜒过眼,一滴一滴染红了粉白罗裙。
妃嫔之间坐得远些的此刻终是交头接耳。
“慧妃娘娘的胞弟竟然是那同安巷的恶霸?”
“倒也是有所耳闻,同安巷事情有好些年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此事竟然跟廷尉府有关?”
“我觉得倒也说不准是真事儿,毕竟安嫔在宫里就够横行霸道了,还莫说她父亲本就权势了不得......”
眼看安永丰眸子阴沉了下去,纪鸿羽被李芸逼得也脸色难看起来,只怒声呵斥:“来人!将慧妃娘娘扶下去,定然是今日头脑发昏在此胡言乱语!”
“是!”高显擦汗招呼着宫婢就要靠近,气氛越发凝固,所有的议论声都收敛下去。
纪鸿羽没来由的觉得今日恐怕要出大事了,定然不能任由闹下去,只有将慧妃带走,才能解决这场风波。
他想着使眼色让高显动作再快些,但可惜——
“谁敢过来!”
李芸脖子上的匕首已然割出血痕,如今看来满目惊心,妃嫔中不时发出惊呼声。
明明是那般娇小的身子,今日却蕴藏着极大的决心,似乎就没想过活着走出大殿,她死死盯着安永丰,泪如雨下:“圣上当真是瞧不见吗?安大人做过那么多恶事,毁了臣妾至亲,如今还说不得一句真话?”
纪鸿羽面色极为难看了。
他也是真的害怕李芸会死在这里。
“慧妃!”
*
庭芜的早餐摊子收摊时,已过正午。
他今日本想着多卖上一会儿,可汴京当真是出事了,这会儿所有人都跑到廷尉府门前去了。
庭芜跟一阵风一样回了安乐殿,再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水,可算是缓过了气儿对着姜藏月两人嚷嚷:“可不得了,汴京已经人仰马翻了,说是有人昨夜趁黑吊死在了府门前。”
满初放下手中喂兔子的草料,有些意外:“可说了是谁?”
“同安巷的李南和李逊,尸体都僵硬了,也不知道是挂了多久,这会儿白布蒙着就停在府门前呢。”
满初看向姜藏月。
“庭小公子,这出事儿的哪儿只是同安巷的恶霸啊。”有小太监也忍不住插话,压低声音:“奴才方才经过前殿,听闻今日千叟宴也出事了。”
“什么?”庭芜惊奇,这事儿是真不知道。
“听说是慧妃娘娘当堂持匕首状告廷尉府安大人指使她胞弟杀人行凶,贪赃枉法呢。”
姜藏月没什么神情,手中抛洒着鱼食,鱼儿争相抢夺。
那方庭芜和小太监还在嘀嘀咕咕讨论。
满初道:“慧妃娘娘是什么也不顾了。”
姜藏月顿了顿。
“三条人命。”她启唇:“安永丰总要自断臂膀。”
满初目光也有些唏嘘:“姐姐当初给过她其它选择,她什么也不要为了清白名声宁可丢了命。”
“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姜藏月放下手上的东西:“她心甘情愿。”
不过李南和李逊吊死在廷尉府门口,也是为了助李芸最后一把。
宫中的人命太轻了,即便她让李芸与安永丰对恃,也讨不来个好。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李南和李逊是聪明人。
今日来赴宴的人不仅是朝中重臣还有平人百姓,消息自然跟长了翅膀一样传了出去。
得帝位者自然要得人心,若不得人心,人心则不可控。
宫中高位妃嫔出事,纪鸿羽为着不跟安永丰正面交锋自然可以压下,可汴京同样出了两条人命,人云亦云就不是可以压下的了。
事情已经牵扯到安永丰头上。
满初看了一眼大殿方向:“姐姐可有想法了?”
姜藏月目光淡淡:“二皇子近日不是接了任务在巡察汴京么?”
“纪烨宁?”
姜藏月瞧了那红墙碧瓦的阴森,只轻声道。
“这于他是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