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夫人还是和李乐之第一次在都督府见到的一般,美丽娴静。就连岁月留下的皱纹都只是细碎不易见。李乐之抬手请她坐下。
“不知封夫人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听闻小李将军的耳......想要治好需要一味暹罗神药......”
封夫人说着音调越来越小,嘴型也越发的不清晰,李乐之不得不向前倾身去细致瞧她。
“封夫人,可否说话将嘴巴张大些,否则我看不清。”
李乐之好意提醒道。
封夫人倒是被她这么一说,就给涨红了脸。这年纪都快能做她祖母的人了,还这么容易被人说红脸?
“我说,这暹罗神药我还有!”
她霍然抬起头,冲着李乐之喊道,声音提高了一个调,嘴型也清晰起来。
“你还有药?这药不是被你给吃了吗?”
“我只吃了一半身子就大好了,剩下一半本是想收起来,以防以后我家都督身体出现个意外......”
李乐之闻言挑眉,坐直身子,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威胁力的封夫人。
“那封夫人今日来找我,是想将这神药赠与我?”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赠也不算赠,就是想用这药换小李将军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云台海匪,叛军已平。小李将军应该不日就要回都城述职。我希望将军能在奏折中将我家老爷的事给隐去......”
封夫人见李乐之不说话,语气也开始焦急起来。
“我家老爷说到底也是为了我,若我不生这样的怪病,他是一定不会对虞朗的勾当坐视不管的!”
“而且......我家老爷只是为了我,放他们一马,其余什么事都没做,要是被陛下治罪,岂不是埋没忠臣?”
“呵。”
封夫人越说越激动,眼泪花都止不住的往外涌,身材娇小的坐在那,实在怜人,可李乐之却忍不住的冷哼。
“小李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乐之嘴角一挑,将左腿随意搭在右腿之上,坐姿懒散,这在一个外妇面前,是极其不雅的。但是封夫人今天是来求情,这样的屈辱,她咬着牙也要忍了下来。
“我什么意思?”
“我倒想问问封夫人您是什么意思。你这话说的,用神药来换我包庇封大都督?”
李乐之轻笑,看向封夫人,一字一句。
“您莫忘了,这药是给陛下的贺礼,难道被您吃了一口,它就是您家的东西了?”
还同她说什么交换,说好听些,是交换,说难听些不就是威胁?用她的听觉来威胁她。
“小李将军你这说的什么话。”
封夫人也顾不得流眼泪了,声音拔高就开始回击。
“小李将军不要忘了,这暹罗国礼早就被海匪劫掠,虞朗拿去养军队了。这其中少一件,两件又有什么打紧。”
她面上的娴静也开始消散,露出藏在深处的威胁和算计。
“最重要的是这药现在在我手上。小李将军你该好好想想,不过是在奏折上隐去一个人的名字,你得到的奖赏不会少一分,还能得到神药。云台大都督也会念你一辈子的情。”
如此合算的买卖,她不应该拒绝。
“哈,真是好笑。”
李乐之一只手撑着头,好笑的看向封夫人,这样居高临下的眼神让她想起数十年前在顾府做丫鬟的时候,那些真正的顾府小姐就是这样看着她,像看个滑稽的宠物,像看一只会叫的哈巴狗。
这样的眼神,自她嫁给封向,成了都督夫人后再没看见过,这样的眼神真让人感到厌烦和恶心……
藏在广袖里保养得宜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好笑?你可看清楚了,坐在你面前的是谁?云台大都督的妻子,朝廷亲封的三品郡夫人!小李将军,按理你该跪着与我说话。”
“多谢您提醒我,您是封向的妻子,朝廷的诰命夫人呢。”
李乐之微微向后仰身,靠在背椅上。
“夫妻一体,担罪与共。封向身为云台大都督,云台海匪祸患多年未平,是为渎职罪。”
“知晓叛军军情而不报,是为叛国罪。”
“为亲族谋利损害大景国威,是为贪墨罪。数罪并罚,你还是三品的郡夫人?”
她真是觉得好笑,她不是没给过封向机会,因着他与李卫境遇差不多,她也不想开国老将最后了还落个凄惨的晚年。
所以平叛时,她第一个就去找封向,一是他更熟悉云台海域和军队,二就是为他挣功。
若是此次封向愿意带兵出征平叛,回来将功抵过也能保住性命和余生平安。
可他偏偏自恃功劳,倚老卖老,就想等着李乐之打不过叛军回头来都督府求他,他再顺势提出出兵条件,让之前的罪过全部一笔勾销。
却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搬来西南道的援兵,崔景樾还收服了会稽魏氏,得到火药大炮,他的谋算自然一落而空。
如今,老季前儿个才说暹罗神药能治她耳朵,今天这封夫人就登门了,消息未免太过灵通些。
李乐之微眯着眼,看来这封向也不是面上看着那般只是为了家中发妻而被虞朗胁迫这般简单。
封夫人被这几大罪给吓住了心神,不由站起来给自己增添声势。
“你个小子心肠竟然这般歹毒!”
她站起身,葱白似的手指指向李乐之,声音又带上才来时的哭腔。
“我家老爷为大景拼搏半辈子,如今就是为了我,只是为了我能活着,才放过虞朗一马。这都不行了?”
“你的心肠就这般硬,你没有父母亲吗?你从未有过心爱的女子,想为她牺牲一切吗!”
封夫人喊的撕心裂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要钱的往外落。像风雨中飘摇的芭蕉,柔弱易倒。
李乐之看她这模样不由的皱了眉,这封夫人也快到五十了,怎么还在她面前说些什么情爱?
活像是都城流行的话本子中那些被娇养一辈子,连吃饭都要丈夫嚼烂了喂给她的主人公,整日里就是情情爱爱......
话本子写写,大家看个乐就好了,怎么有人还真长这样了?
“封夫人这话好生奇怪,你的丈夫,为了你牺牲的是船上两千条无辜性命。你的情爱珍贵,他们的家人没在家等他们回去?他们的妻儿没在家哭断心肠?”
“他们不过是最低贱的商户和普通士兵,我知道他们因虞朗遇害后,专门拿了自己的私房银子补贴他们家人,一家二十两!这可是寻常抚恤金的十倍,难道我还有错?”
李乐之抠抠额头,手伸到怀里掏着什么。
“你做甚?”
“喏,我也给你二十两,买封大都督的命。”
一锭白银从李乐之手里扔到封夫人怀里,随即又被她给扔在地上。
“封夫人,做人莫忘了自己的来处。今朝你高贵,就看轻如你昨日的落魄者?”
“而且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今日来找我,应该也是从封向那里听了我要用到暹罗神药,才来的吧?”
封夫人像是被说中心事,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是我自己听闻你缺药,才好心来的,却没想到你是个如此卑劣的小人。”
“哦,你不小心听到封大都督说可以用神药和我谈判,免除他的罪罚。然后你一个被封大都督捧在心尖上的人能瞒着他走十数里到云台军营里和我谈判?”
李乐之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封大都督也没想为了心爱之人牺牲一切嘛,要不然怎么会放你一个内宅妇人独自跑来军营与我对峙。封夫人,可惜你这一片深情啊。”
“闭嘴!你个小子,永远不会懂真正相爱之人会为彼此付出什么,你现在便嚣张吧。反正神药在我手里,若是我家都督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抱着神药投海都不会给你!”
说罢,这位美丽至极的封夫人愤然离去。
李乐之看她背影只觉有趣,也真是,快五十岁的奶奶了,竟然和她说什么情啊,爱的。看来封向确实对她宠爱有加,至今还是少女心性......
“她走了,你的耳朵怎么办?”
崔景樾出现在门口,将冬日里本就珍贵的阳光给遮了大半。
李乐之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悄咪咪的低语。
“嗐,既然知道神药在都督府了,她不给,咱还不能去偷啊?”
封向有张良计,她就没有翻墙梯?
李乐之笑得一脸狡黠,崔景樾看向她,在知道还有办法能救她时,他才敢出现在她面前。
“方才你很不认同封夫人对夫妻之间的看法?”
“嗯?”
本来脑子里还在想晚上怎么爬都督府墙的李乐之余光瞥见崔景樾的嘴巴在动,示意他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赞同封夫人所说,愿意为了心爱之人牺牲一切的看法?”
崔景樾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认同啊,先不说他牺牲的是别人。”
李乐之翻了个白眼,她的爱情,用两千人来换?可真金贵!
“况且人这一生又不只是爱情,为了爱情牺牲一切后,没准儿哪天就会后悔了。”
李乐之继续道:“你看那封大都督不就后悔了,怕自己这拼死拼活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挣的功名被毁,不还是撺掇着他最爱的夫人独自来和我谈判。”
“若是你呢?”
“我?”
李乐之指着自己:“我如果爱上一个男子,我可能会为了他改变自己的一些小毛病,比如若他是个爱早睡的人,我可能会为了他改变我晚睡的习惯。我也会学着其他贵女一样给他做些香囊,剑穗什么的。我会体谅他的难处,会在他有困难时陪他一起扛,因为我喜欢他嘛。”
“但是......”
李乐之看向崔景樾。
“但让我放弃自己的志向,回到内宅做个循规蹈矩的主母,我做不到。那就更别提会为了他背叛大景什么的了。”
“......”
李乐之见崔景樾没说话,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就拉他坐下来,好好和他探讨探讨,毕竟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以前也就自己在被窝里想想,根本没机会和别人分享心得。
“就拿我爹和我娘举例子嗷,我爹爱我娘爱的要死,但是他也会一年里有大半在边关,他说这是他的责任和志向。
“我娘呢,心情好了就去边关陪爹住几个月,但是她又是公主娇气的很,住不惯了又回都城。就待在家里好好等爹回来。要是让爹不做将军就在家陪娘,他肯定难过。但让娘亲陪爹爹去边关吃苦,她也会抱怨。”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爹爹会为了娘一有空暇就回都城,娘会为了爹不在都城偷养情人......”
李乐之说到这,偷偷凑近崔景樾,一脸八卦的分享。
“你是不知道哦,我有几个长公主姨姨那情人多的很,个顶个的潇洒漂亮!”
“咳咳咳......但是我娘抵住诱惑了嗷!”
李乐之发觉自己这样揭长辈的短有些不好,连忙找补:“所以嘛,我认为啊,这两个人在一起,还是要尊重对方的志向和习惯,要是为了一个人牺牲自己的一切,以后有任何怨怼,都会想起自己曾为了眼前人所失去的。”
失去的越多,就越想在对方身上得到越多,为爱失去,渐生嫌隙。
“……”
“哎呀,我一个人在这巴拉巴拉半天,你一个字不说。算了算了,我得好好去想想今晚怎么偷神药去了。”
李乐之见崔景樾一直不说话,有些无趣,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朝崔景樾头顶喊着。
“崔九!我知道你躲那的,今晚和我一起去,我知晓你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颇有天分。”
藏在房梁上的崔九身形一闪:“......”
乐之小姐真会夸人......
——
都督府遭了贼,盗走都督夫人很宝贵的一样东西,李惟安将军亲自到都督府去,说要云台官府彻查这件事,还拉着现今云台官场的话事人崔家宗子,让他保证一定抓住盗贼,并将宝物物归原主。只是封大都督好像不是很领情,说要私了,这盗窃案就不了了之了......
除了这件事,惟安将军还抓出云台水师中竟有人私吞伤兵抚恤金和补贴,一水的账本铺满云台军营的练武场。每一本之上都有共同的一个名字,水平威。
云台副都督水汉广的侄儿,当即惟安将军将水平威以贪墨,渎职,买官卖官数个罪名,当着全军的面将其斩首示众。水汉广也自请卸甲,交出全部身家来补账目亏空。
听说那日,有个姓赖的营长哭的最厉害,笑的最高兴......
如今的云台已过了除夕,李乐之和崔景樾在云台的事也基本处理完,现在启程回都城,刚巧赶得上万国来朝的盛事。李乐之有些迫不及待,当即让赵霁收拾收拾就要启程回家。
云台军营门口,来送他们的人有很多,现在所有的士兵都叫她一声惟安主帅,他们站在一边冲李乐之招手,还有几个不争气的哭了出来。
江渔晚也来送她,如今的江渔晚已成人妇,是江复入赘的,他自小就喜欢江渔晚,起先以为江渔晚喜欢李乐之,没少阴阳怪气的给她使绊子。
结果两人在去过暹罗经历生死后,一切说开,发现两人其实对彼此都有那个意思,只是一个自卑身份不敢说,一个矜持害羞不愿说。直到不久前两人才在江家老祖宗面前成了亲。
江渔晚这两月中靠着暹罗行商赚了钱,也成了婚,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江家家主。
李乐之还将花娘介绍给她认识,两人相见恨晚,花娘还野心勃勃的同李乐之说,总有一天要把秋意浓开回都城,把春满堂给比下去!
李乐之走向江渔晚,一旁的江复不自觉的挡在前面。
“江复!”
江渔晚瞥了他一眼,江复撇着嘴只能后退。
“渔晚,我一直将你当我的朋友,我有句话想同你说。”
“什么?”
“种夹竹桃吧,你可以把夹竹桃种满江家了。”
再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同意,就只能把心思寄托在婢女袖口的绣花上。就让旺盛娇艳,是药是毒的夹竹桃种满江家。
“只因为你喜欢。”
“嗯!”
江渔晚眼眶含泪,情不自禁的上前抱住李乐之,随即后退,眼神一震。
那个假扮龙王新娘的孔慎也来送她,他身边还有个女子,是他的妹妹,孔令慈,真正的龙王新娘。
“惟安,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我好舍不得。”
孔慎想上来抱她,却被赵霁给推开。一旁的孔令慈却开了口:“李将军,我哥想说的是,他喜欢你,他想和你一起去都城。但是我们爹爹不准。”
“哈?喜欢我?可是...我是男的啊......”
“啊?”
孔令慈同样震惊:“你不喜欢男的吗?我以为你和我哥一样有龙阳之好呢!”
“嗯......不知是我哪里让您有了这样的想法?”
受伤的孔慎和一脸无辜的孔令慈齐齐看向她,准确的说是看向她的身后。
“嗯?你们在看啥......诶诶诶......放我下来!!!”
李乐之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臂就被一左一右的人给架起,双脚瞬间离地,硬生生将她给抬上马车。
孔氏兄妹一脸“你还说你不是断袖”的表情看向她以及两边的崔景樾和赵霁。
“我不是断袖啊————”
李惟安留给云台道最后的痕迹就是这响破天际的呐喊声......
“渔晚,方才李惟安与你说了什么?从回来你就一副很震惊的模样。”
江复一脸警惕的看向江渔晚,生怕这李惟安临走前还撩拨他妻子的心。
“没什么。”
江渔晚嘴上否认着,可脑海里却一遍遍回响着李乐之在她耳边的话。
她说,
“我也是女子,我很开心能有你这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