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玖身姿轩昂,如天上神只。
他站在离何令儿二步之遥的地方,但却仿佛隔了万丈天堑,如深渊般遥不可及。他脸上线条冷硬如刀,让她不敢轻易靠近。
何令儿忍不住想伸手去拉他衣袖,却只敢在半尺之外停下。
她轻轻地再次问道:“你认识他……你们,你们有仇怨么?”
云玖终于看她,冷然嘴角勾起带了嘲讽:“没有,我哪里配认识宰辅大人呢。”
何令儿得了句嘲讽,反而心头一松,正想再问。
云玖已冷冷道:“你一个宰辅家的娇贵千金,不顾身份尊卑,对外面陌生男子如此信任,乔装冶游,深夜同行,实在是大大的不该,你赶紧回府去罢,以后不必再出来。”
何令儿的心像是被重重一击,心头腾地涌起一股委屈。
难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都是假的吗?
难道他救了她那么多次,也都是无意义的?
她踏入府外的万丈红尘中,初衷是盼着结交他这个功夫高绝的朋友,来助她一臂之力,解决面前隐隐展露一角的迷案阴谋。但她这段日子来的快乐,却也都是真实的。
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却又有新的问题浮现。
她对云玖确实超过了一般友人结识的热切,但这也有来由,是上一世的恩情信任铺就的顺滑大路,而这大路,云玖这一世本是不知道的,却以此指责她,她实在委屈。
何令儿强忍心中酸涩,解释道:“你救过我,我当时说过……人生重在情义二字,有恩当偿,有怨则散,我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再说我也……我也愿意出府和你一起遍览京都风物……”
她想起上次在福寿坊迷迷糊糊中听到的话。
“你说过,红尘再美的风景,一个人看也没意思……”
云玖脸色僵硬,冷冷截断了她。
“酒后胡话!你听错了!我不记得!”
“我……”
何令儿再也说不下去,她父亲就要被人诬陷灭门了,又怎么会是坏人?
可云玖对自己的身份似乎颇有怨怼,他一听何晟的名字,便脸色大变,她这一点至少不会看错。
云玖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相府千金,府中要什么玩伴找不到?不必和我这种山野人混在一起。”
他转身,竟要直接离去。
何令儿看着云玖宽袍大袖,衣袂飘然,脚步坚定,已然到了门口。
她脸色煞白,这一去恐怕再也难寻到他的踪影,可她知道她不能就这样放他走,她惊叫道:“求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云玖停下脚步,冷冷地回过头:“和何晟有关?
“没有,没有。”何令儿赶紧摇头。
“你一个宰辅千金,要什么没有,还需要我帮什么忙?”云玖嗤笑道。
何令儿脑中急速想着,延州使者还没到来,相府尚未遭难,赵元沾的阴谋不知在何处发动……
有了!她急中生智。
“我请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救人?”云玖显然觉得这很可笑,“你要救什么人?”
这确实听起来很无稽可笑,她再不济也有相府护卫,何况她一个相府贵女,不参政事,不出闺阁,她能救什么人?被人救还差不多。
何令儿深吸一口气:“我想请你帮我去救御前司指挥使,王河山。”
云玖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
当香格儿回到屋内时,云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而何令儿,倚在案边,手中的酒坛已空,脸上泛着微醺的红晕,双眸中带着一丝朦胧与迷茫。
香格儿一顿足:“没见过这种天上掉馅饼还拼命躲的傻子!”
何令儿眼光迷散,隐约听了她的话抬起头来。
“姐姐……我,我不是馅饼,我也不是为了他……”
“我只是……我只是想做成点事情……可是,太难了,真的好难啊!”
何令儿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迷茫,她再次低下头,倚在桌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香格儿叹一口气,俯下身来拿走她手中的酒杯,揉一把她的头发,喃喃道:“你一个千娇百宠的宰辅小千金,也会有为难的事情么?”
次日破晓,何令儿揉着脑袋吗,从自己那张雕花软榻上爬起来。
“头好疼。”
她梳洗用膳完毕,叹一口气,对着床头发了片刻呆。
随后披上一件轻如蝉翼的月华丝衣,坐到外间花梨大案前。
红木窗楹中日光如绸缎般洒入室内,几乎将窗楹映出了珊瑚血色,水晶帘胧玎珰声有节奏随夏日一丝微风摇动,击在心上,泛出不知名的涟漪。
从前的金珠玉瓷玩物,如今大部分她都让人收了起来,案上换了文房四宝,几卷古籍,一缕幽香,清简许多。
何令儿坐在案前,从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一个精致小匣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纸笺。
她凝思了许久,终于提笔蘸墨,开始在“云玖”那一页寥寥几行字后继续书写。
她笔下的簪花小楷婉约秀丽,“似对父亲有怨。”她停顿了一下,又写下,“愿救王河山。”
犹豫片刻,她翻到何晟那一页,上面只写了一个“相”字。
为尊者讳,她不可直书姓名,这一世她着意和缓与何晟的关系,经过她的不懈努力,父亲对她的看法显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观,他夸她恭顺明礼,又好学上进,行事说话也俨然懂事成熟许多,简直点石成金。
尽管她对这个‘石’字的比喻颇为耿耿于怀,但父女情分日益深切,却是显而易见。
她虽不敢直接讲那些重生故事,但旁敲侧击探问,她确信父亲绝不可能与异族联手反叛。
下笔迟滞,她在笺上画个圆圈,下书‘有否做过令云玖生怨事,待查。’
哼,难得遇到个帮手,可不能让他跑了。
何令儿思及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潇洒舒适,心中暗暗生出一股酸意,她告诫自己不可再想了,自己只是为了查案,解救家人,仅此而已。
她轻轻吟诵:“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想到自己的父母,她又叹了口气。
翻过后面那些‘林家人丁不旺,官职不显,似无可疑。’‘官家第七子,有宠……非立嗣首选。母王美人,早逝于宫中。似与黑衣杀手一党相识。’之类简略描述,她的目光落在“暗党”这一页上。
‘有黑衣杀手不下数十众,为首者身材高大修长,使长剑,武功尤胜。有潜伏暗桩不知数目,其中王河山身旁者名小蟹。有一地下壮阔监牢,其余建筑不明……为首者称尊主……’
她脑中纷乱异常,一时间无数人物从眼前掠过,可待她试图去抓住任何一个时,它们又如流水般自指缝中滑脱。
似乎人人均在网中,又似乎人人清白无辜,并无干系。
终于她重新翻起空白一页,重重落笔写下‘王河山,御前司指挥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