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予回到家,人已饿坏了。
娟娘端来白粥和一碟盐渍小菜。
她举起竹筷,挑了一口青菜,问道,“今儿的菜怎得这么素呀?”
“以往府里的生活不也是这般安排的吗?我看你是馋大雁了。”
娟娘取笑她。
卿予放下碗筷,起身回了里屋,又很快出来。
手心里握着一枚金灿灿的物件。
“明儿把这个送去当铺换成银子。”
娟娘认出,卿予手里的金钗是她十五岁及笄,太师嫡孙女言小姐所送的及笄礼。
“小姐,你身边应该也就剩下这根金钗了,可不能随意典当了呀。”娟娘并没有伸手去接金钗。
“都是身外之物,并没有那么重要。”
卿予又感慨道,“崔逖刚接了断骨,需要营养。孩子们也在长身体。
可这俸禄不够花,林府的田产铺子估摸着过一年多才能从户部收回来。我得想办法搞银子了。”
娟娘默默叹了口气,当年长安城里神仙一样的姑娘,如今做梦嘴里都在念叨“银子”。
可这赚银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人,外面有贵客求见!”
秀韵领着一个稍大点的孩童,急匆匆从前院跑来报信。
如今的林府,门可罗雀,何来贵客?
卿予整理了下衣服,起身去看。
林府花厅内,几个人正谈笑风生。
她仔细辨了辨,那精神矍铄,一身锦袍的老头儿,正是户部尚书言老爹。
还有几个老者和中年人,她也瞧着有些眼熟。
她走到花厅中,一个农户打扮的耄耋老人,扯着身旁的几个人,都“噗通”一声,朝着卿予跪了下来。
这一见面就跪,卿予搞不清楚状况,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人扯着身旁中年人的耳朵,歉意的说,“昨日大人来田庄收租,犬子不懂事,还请二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中年人正是卿予昨日去田庄见过的管事,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老人叹息了一声,“二公子,别人家的田庄,向来是主家得收成的七分,佃农得三分。而我们给林家种地,东家一向只取三分。建元二十年,天下大旱,饿殍遍野,流民处处,林大人不仅免了我们当年的租子,还打开了林府粮仓赈灾。”
“若不是林大人当年救了小老儿,我们全家都饿死了。”
酒铺掌柜也跪在地上,奉上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动容的说,“二公子,这一百一十两银子,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东家收下。”
卿予忙推辞道,“既然年租都交了户部,那我林家又如何还能收取大家的银子呢?”
酒铺掌柜朝她一拱手,
“二公子呀,你有所不知。十年前的那场饥荒,朝廷下令,不许用粮食酿酒。我的酒铺实在是经营不下去了。幸亏林大人免了我租金,还借钱给我,让我贩卖西域的果酒,才撑过当年的难关……”
“我们这些人都受过林府那么多大恩,如今林家二公子有难,绝不可袖手旁观。”
说罢,几位中年人齐齐朝卿予磕头。
她赶紧把大家扶起来,心里却感触良多。
大家伙儿一腔赤忱,愿意为她纾困解难,皆是因为受过兄长的恩惠。
原来就算哥哥不在了,依然还能给她庇护。
卿予按捺着对哥哥汹涌的思念,又向言老爹致谢。
大家能送银子来,定然少不了他在其中的周旋。
卿予招呼大家坐下,让秀韵赶忙去厨房帮着娟娘烧水,沏茶。
正笑谈寒暄间,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府这般热闹,怎的也不喊老夫?”
一位白发飘飘,仙风道骨的老人从门外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光禄寺大夫周昭。
卿予忙迎上去,恭恭敬敬的垂首行礼,“林卿予见过周老太傅。”
周昭也递上一个包袱,“小林大人,这里面装着国子监博士和太学里的三千学子给你凑的四十两纹银。”
“还有这一千两纹银的银票,是爷爷的心意。”
卿予汗颜,看来,经过户部尚书言老头的宣传,满京城都知道她穷了。
她这样,岂不是把兄长与林府的颜面都丢尽了呀。
卿予忙推脱道,“这可大大不妥,大家的心意我领了,钱财却绝不能收。”
周太傅见她一脸局促,忙出言安慰,“孩子呀,你别怕。到公断那日,老夫也会上朝陪你!若圣上真要惩罚你,老夫绝不答应。”
“谢过太傅!”
卿予长揖为礼,也不要脸的想,若真筹不够银子,那她就好好儿的和暴君理论一番。
李皓宇若要仗势欺人,那先帝赐她的打王鞭,就正好能派上用场。
门外热热闹闹又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中年人,一身青衫,气质儒雅,远远见了卿予,就拱手道,
“在下致远斋胥风,来求明月公子的墨宝。"
致远斋,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书肆,不仅刻书,印书,还卖名家字画,金石孤本。
听了致远斋老板的话,周昭的眼睛几乎快喷射出绿光来。
“什么?小林大人,你就是那久负盛名,却在两年前销声匿迹的明月公子?”
五年前,长安城里,书画界有一位明月公子横空出世。先是他写的话本故事,精彩绝伦,缠绵悱恻,一时间导致洛阳纸贵。
后来坊间又流传出这位明月公子的书画,更是一绝。
他的书画,文字飘逸圆融,却见骨力与含蓄。画作用色大胆,却不乏率性天然。
卿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那都是少时顽皮罢了,不值一提。”
她少时促狭,想着不嫁人就以卖文为生,还攒下不少银钱。
两年前,林府蒙冤,她嫁入东宫,自然世上再无明月公子。
周昭激动的围绕着卿予打转转,“小林大人呀,我去年有幸收藏过你一幅华山秋景,正想集齐夏,秋,冬三季呢。”
“如你不吝墨宝,为我画上华山的四季景色。我愿意奉上五百两纹银。”
周昭年纪虽不大,却已是当世有名的藏家。
可胥风不乐意了,他挤到卿予跟前。
一开口,生意人的精明显露无疑,——
"明月公子呀,你前日托人给我传话,说想卖一批字画。我可是扔下了梧州的生意,就马不停蹄往长安赶。你的话本,书画,可只能由我致远斋独家代理呀。”
“明月公子,今日你只要开价,胥风绝不还价。”
周昭则挥动手中的折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小林大人,胥老板无论开价多少,我皆在上面加二成银子。”
胥风不干了,气呼呼的和周昭理论起来。
“不是吧?周大人,你怎可这样?凡事皆讲求个先来后到,你半路截胡,可不是君子所为呀。”
只有周老太傅庆幸的拍了拍胸口,对卿予说,“小予儿,看来你危局已解。老夫明天也不用再去质押田庄筹钱了。”
“老夫的棺材本,可算是保住了。”
这一瞬间,卿予眼眶都红了。
但她很快就敛去情绪,往周昭和胥风两人中间一站。
她再不阻止,这两人要打起来了。
“这样吧,今日胥老板就把我现存的画作都收走吧。给五千两的银票就行。”
她又朝周昭拜了一拜,“卿予受太傅大恩,改日必登门为周大人作画。”
“这?”胥风略微有些迟疑。
卿予洒脱一笑,“胥老板,我不会让你做亏本买卖的。”
长廊下,秀韵儿领着七八个孩子,每人手里都捧着大大小小的卷轴。
而崔逖竟然也杵着根棍子,单腿跳着来看热闹。
胥风随意展开一卷书画,就见天青云淡水空蒙,烟波浩淼有人家。
他啧啧赞叹,“两年未见,公子画技已臻化境!”
胥风爽快的从衣袖里掏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
“明月公子,这是定金。明日一早,四千两银子,我定亲自登门送上。”
卿予颌首应允。
有很多次,在她身心俱疲,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没想过会再次以“明月公子”的名头出卖文墨。
这下好了,她的难关就此纾解,且看她如何去收拾那构陷她的白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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