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去,胡不归?
征夫血,妇人泪。
譬如塞外死,斩头何所畏——
阴颉利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放声高歌。东山城北门的敌楼内,除了他之外,大声敢喘气的人都没有,与城下厮杀的热烈场景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林老爷小心地跪在一旁伺候着,亲自为这位从土里刨出来的主子斟酒,分肉。
斟酒的碗,是被阴颉利一击掰开的一名绿眉军士兵的天灵盖,而他吃的肉则是从那人身上割下来的!
葛修礼等一众绿眉军将领全都如鹌鹑般站在远远的,看这一幕看得眼皮直发跳,腿肚子也都在转筋。
相比于同僚们只会胆战心惊,这位绿眉军的大将军好歹是读书人出身,四书五经读了几年。
见到着怪物食人的骇人场面,除了几欲作呕外,他倒也从其放浪高歌中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是前朝的俚歌……”葛修礼心思急转,“……这胡鬼野汉不是不会说我等之言吗,可他为何又会唱我汉家的俚歌?而且,这不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才流传的造反歌?”(注1)
只不过,能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除了阴颉利本人——可他实际上又不会说汉话——之外,在场也就只有那个跪地当奴仆的林老爷了。
毕竟,这位阴颉利可汗是他派出了族内的萨满,以自己为血饲祭品从土里刨出来的。
阴颉利,草原上的狼王,突骨部落的可汗,曾以铁蹄踏破过汉地不知多少个宁静的晨曦时分。
他的名字,如狂风中的呼啸,让无数村落闻风丧胆。在数百年前,在大周尚未定鼎的乱世之中,他曾率领着突骨部的勇士们频频进犯中原,掠夺人口,掳掠财富。他是草原上的雄鹰和苍狼,是中原的噩梦。
然而,随着大周的兴起,如同晨曦中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天际。
在一次野心勃勃的进犯中,阴颉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的军队被具装甲骑所击溃,退路也被数倍的府兵所包围。突骨部那那曾令人胆寒的狼旗,也无力地垂落在地。
当败局已定,阴颉利被迫投降,并且从此之后便被大周朝廷严密监视,昔日的荣耀如尘土般被践踏。
突骨部如溃穴之蚁,四散奔逃,阴颉利身边也就只剩下一些往日只是奴仆的部落民。
但是他的野心并未就此熄灭,他利用萨满的秘术“假死”,巧妙地骗过了所有人,逃出了朝廷的掌控。
在“假死”的状态下,他的忠诚奴仆,丘林部的萨满和族人,为了将他唤醒,不惜改换面貌伪装成汉家儿郎,潜入那时常州府的东山县,寻找一处“好地穴”将他的棺椁安置。
而那处“好地穴”,恰恰就是之前赵无咎常去的鬼市所在——那座荒废大宅里之所以那好大一片深坑,便是为了林家先祖为了“安葬”他们的残暴可汗,而特意挖掘出来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丘林部的族人逐渐被大周的繁华所吸引,他们开始怀疑,继续效忠这位暴君是否真的值得。
他们开始渴望在大周盛世中过上安稳的生活,而不是再次唤醒这位嗜血的君主。
就这样,阴颉利在“假死”中沉睡了几百年,他的醒来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然而,正应了那句话:世事无常。
就在整个丘林部,除了族长林老爷之外,其他人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位草原之王的存在之时。
林家偏偏遭遇到了这场前所未见的大劫,家中人丁零落,马上就要沦为人家案板上的鱼肉。
反复权衡之下,那林老爷也只能舍却了家里供养的最后一名萨满祭司,从深坑的地下唤出了这头恶狼。
而这恶狼也确实足够凶恶,甫一出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斗败了大周朝廷使者身边的高人,并且还现场表演了一场饮血食人的戏码。
没错,阴颉利是在做戏。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收集人们的“畏”。也只有收集到人世间足够的畏惧,他才好放手施为。
“堂堂骨咄落的子孙,突骨的可汗,居然有一天也要沦落至此……”
一边吃着“食物”,阴颉利一边颇为自嘲地想着。他已经吞了几人的血肉,其中有那绿眉军士卒的,有东山备贼军将士的,有林家奴仆(丘林部的部民)的,甚至还有那个“儒者”高图澄的。
“……人或许会说谎,可血肉不会。它们告诉了我一些消息,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用了。”
阴颉利的目光如狼一般锐利,透过敌楼的缝隙,扫了眼还在和备贼军不断争夺城头所属权的狭窄战场。
接着,他又低头看向跪地的林老爷。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深不见底的狡猾与计算。
他知道,丘林部的背叛并非偶然,而是时间的磨砺和大周盛世的诱惑使然。
但他并未立即发作,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猎人从不会在猎物未入网之前就暴露自己的意图。
他转过头,用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看向了葛修礼。这位绿眉军的大将军,虽然心中充满了对阴颉利的恐惧,但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冷静与理智。阴颉利知道,这个人,亦将是他的棋子。
“丘林啰啰,”阴颉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草原上的风暴即将来临,“去告诉那个姓葛的,不要在北门与备贼军纠缠不休。一地得失,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他攻城只不过是想要从这作城池上撕下一块肉来果腹,又不是真想要做这座城的主人。”
阴颉利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草原胡人特有的用兵风格:“我看到他们有骑队,让他们四马并排,不计后果,不要在城头和人家缠斗,直接冲进东山城,直插南门。另外,让那些因为城墙狭窄而无法攀爬的预备队伍绕道其他城门,继续攻城。你告诉他,要像狼群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猎物,才能找到合适下口的地方。”
林老爷将阴颉利的命令传达给了葛修礼。葛修礼虽然心中有所犹豫,但当他将目光投向阴颉利的瞬间,后者脸上露出的那抹狞笑,直接驱散了他心中的一丝反抗意念……
葛修礼有些担心,如果自己说个“不”字忤逆了这个坏物,他会不会立马就会被当场杀死?
可事实上,葛修礼并不知道,被他视作怪物的阴颉利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反抗自己的意志。因为,阴颉利已经从他身上收获到了“畏”。
“不封刀三日!”
阴颉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激励与恐吓,连负责传话的林老爷都被吓了一跳。
“那姓葛的会打什么仗?明明都已经快要胜了,还这般磨磨蹭蹭不爽利,他这是要把金子摩挲掉棱角才赏赐给麾下的将士?告诉他,立刻下令重重奖赏先登陷阵的勇士,这座小城的破灭只在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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