獐头鼠目,吊三角眼,下巴颏上蓄了截山羊胡,一身打着补丁的褐色短袍……
几步之远,赵无咎就能从此人身上闻到一股鸡屎味,外加隐约的土腥味。
第一回来这鬼市,他便遇到过此人。
那时,这人所贩卖的货物也不是肥鸡,而尽是些“一眼假”的明器。
今时今日,这人却坐了祝老头常坐的那把杌子,占了他的地摊。
一想到那遭人眼红,惨被戗行且下场不知的祝老头,是个人都难免为其感到有些不平。
但是,赵无咎和那祝老头之间,毕竟仅仅只有几面之缘。
而且,来这摊位是为了采买些肥鸡和鸡蛋,至于说从何人手里买,对他来说没甚区别。
“客来了,可有您想要的?公鸡、母鸡、小鸡雏儿,咱这儿都有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坐在杌子上的那人眼神不错,觉察到赵无咎是个“买主儿”,立刻笑脸相迎。
“我挑只老母鸡,炖汤用的。”赵无咎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说话他也就低下身子,凑近摊位,把手伸向那人带来装鸡的大篮筐,想要从中挑只肥一点的。
然而,就在他手掌刚刚探入篮筐口的瞬间,一种之前未曾设想过的情况却突然出现了——
他的系统发生了变化!
劫数点凭空增加了几十点。
而这,还只是寻常。
因为,此前被赵无咎有些淡忘的那项【齐谐志怪】技能,此时亦发生了变化。
一行行文字,蓦地在赵无咎眼前逐个浮现;一桩有趣的故事,随即跃入其脑海:
“祝鸡翁者,洛人也。
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
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卖鸡及子,得千余万。
辄置钱去之吴,作养鱼池。
后升吴山,白鹤孔雀数百,常止其傍云。
人禽虽殊,道固相关。祝翁傍通,牧鸡寄。育鳞道洽,栖鸡树端。物之致化,施而不刊。”
连刻意打开系统查看都不需要,刹那间,他就知道那由王老儒生提笔所写的奇书《齐谐志怪》之中,今日又多出一篇名为《祝鸡翁》的拾遗轶事。
心有所感之下,赵无咎伸向那篮筐的胳膊,倏尔又收了回来。
“算了,你带来的这筐肥鸡我都要了。省得每次想吃肉了,还得再半夜来这儿买。你算算,一共几钱?”
卖鸡的那人刚看见赵无咎把手缩回去,还以为买主要反悔。可转而一听这话,他立马就支棱了起来。
“客人大气!”
那人连忙奉上马屁一句。
紧接着,他就报出了一篮筐肥鸡连带一些小鸡崽子的价格:“肥鸡六只,老母鸡、大公鸡各半;半大雏鸡一十二只……我也不多管您要,止收您两千三百文钱,合两贯钱零三陌。”
祝姓老者卖的肥鸡,大公鸡一百三十文,老母鸡一百五十文,半大雏鸡从来不卖。
可眼前这人显然就不是正经养鸡的,只是因为想要赶紧把货物卖出换钱,所以连雏鸡都捎带着卖。
而且,他要的价比原先那祝姓老者还要高出三成——而即便在年景好的时候,东山县里寻常百姓家一人做工一日也不过三、四十文钱,而那时鸡价也得七十文左右。
想吃肥鸡,须得一人做工两日,还得是不吃不喝才能攒够。
所以,虽然这人说是“不管您多要”,但实际却是大赚特赚了一笔。
要不是赵无咎确有所求,当下肯定会拂袖而去,连搭理都不搭理这样的黑心鸡贩子。
可是,在赵无咎准备掏钱付账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只是给那人露了眼自己手里攥着的银馃子,但是却没有直接将银钱交与那人伸出来的双手。
“我瞧你卖的这些肥鸡全都蔫了吧唧的,怕是至少得饿了一二日了吧,身上都掉膘了。”
“你在这儿坐了得有会儿工夫了吧,有几个人过来买你的肥鸡,现下东山有几家几户能吃上肉食?”
“何况,我都把你这摊子全给包圆了,你不得把那三百文的零头给我砍掉?”
褒贬是买主儿。
他必须得划价。
这人能戗了祝翁的买卖,肯定也有些手段,非是那良善之辈。
况且,这家伙以前干的是“土里刨食”,专门捣腾明器之类的行当。
要是一口气不还价地买下他这些东西,赵无咎拿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装肥鸡的篮筐——怕是多半会让这人瞧出些门道。
而一听赵无咎砍价如此凶狠,那人不由得急得连连摆手,口中也连忙道:“您逗我呢?一张嘴就抹去三百文,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他赶忙四下打量,看看自己是否被给鬼市看场子的人盯上。
确认无碍,他这才压低了声音。“最多减去一陌。
您刚也说了,现在这东山城里没几户人家能吃得上肉。
可反过来问,是不是也能说,现在即使有想吃肉的,可也大都没处寻去?
您有钱,我有货。这买卖不是天作之合,放着这样好的买卖不做,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先是给赵无咎还了一手,可临了临了,却又加了句威胁。
这其实也是鬼市的常态。
最开始的时候,赵无咎的祖母和母亲为何不愿意让他来这里买粮?不还是因为,大半夜敢跑到鬼市做交易的,买卖双方其实大都不是“寻常百姓”?
虽然林家人规定在这坞子里谁也不能动手,但他们也不会去管买主儿和卖主儿出了鬼市去干什么。
“再便宜点?”赵无咎装出一副迟疑的样子,低声道。
“便宜不了,就算这样,我其实都快亏本了。说句不好听的,您我本无瓜葛,可要是再卖得便宜点,那咱们可要结仇了。”
“那……罢了,能便宜一百文是一百文,待会儿也能去多买一斗半斗的粮食。”
“对喽,来这一趟鬼市不容易,不得多买点东西回家存着。”
赵无咎这才把手里银钱给了那人。
而对方接过银子,不知从身上哪里拿出个小戥子,称了称。然后又用牙咬了咬,这才最终确认了银子的分量和成色。
“收您一两二钱银子,合一贯零两陌铜钱,这肥鸡是我给您捆起来,还是……”
“这么多钱都给了,你饶我个老藤筐不行吗?”赵无咎假装嗔怪道:“十多只鸡,就算用绳子捆着,走半道绳子松了丢了一两只,那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得,得,得,您是买主儿。这些鸡连带这筐,您一齐背走。可有一样,客爷您下回要是还想吃鸡,可得记着小人这个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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