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纷纷笑起来,众人的冷嘲热讽令他更加恼怒,一位长得很敦实的小胖子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钱弘僔被人盯着也觉着不自在,朝着小胖子努了努嘴,算是给了答案。
钱弘佐站到小胖子面前,怒道:“你干的?”
小胖子哼了一声站起道:“正是某家”,倒是一副典型的武人做派。钱弘僔见状,搁了下笔,悠然地看着两人对峙,一点想帮的意思都没有。
小胖子名叫钱承枟,是钱元瓘的亲侄子,他爹现任衢州刺史,正是要拉拢的地方实力派,因此在这外书堂颇有几分蛮横。
钱弘佐见他比自己高一个头,宽度还宽了一倍,心知打肯定是打不过的,但又不甘心被欺负了,便四处寻一趁手的物件想打他。
他奔上讲台拿了老师的戒尺,挥起来打了上去,钱弘佐心知不能真把人给打了,动手时便看准了方向,戒尺眼看就要打到钱承枟了,微微一偏便打到了书案上,戒尺啪的一声巨响断为了两截。
钱承枟也是吓了一跳,在家他是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被当宝一样宠着,来这里是父母实在管不动了,平时可是从没有人敢打他的。
钱弘佐乘着钱承枟吓呆的当口,大声道:“谁再敢欺辱于我,便如此尺”。
整个书堂的同学们都呆呆地看着他,大部分人都比他大,竟一时被他给镇住了。
钱弘佐心中暗爽,连忙把戒尺给还了回去。
不多时,水丘老先生回了书堂,一看自己的戒尺躺在讲台上,断成了两截,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了。
“谁干的?”水丘老先生拍着桌子喝道。
钱弘佐乖乖站起:“夫子容禀,刚有只大老鼠窜出来想咬学生,学生一时没有趁手的物什,便拿了先生的戒尺”。
见水丘老先生一点也没有缓和的迹象,钱弘佐连忙又补上几句:“学生愿拿出自己的月例为先生用上好的黄梨木重做一把戒尺,赔偿先生”。
水丘惟章愤怒稍解,但转念一想,又怒发冲冠:“那这几天没了戒尺,我如何上课?”
钱弘佐脑子转得飞快,忙道:“学生愿以左手为戒尺”,堂下学生们一片惊呼,要知道水丘老先生一天起码要打上百下,拿手当戒尺,可不是轻松的活。
……
终于,散学了。钱弘佐揉着红肿的左手走出了外书堂。真不该逞这个能,虽然心理上是满足了虚荣心,还顺带公报私仇了——在轮到钱承枟挨打时,正好他今日大字练得不好,要打十下,钱弘佐便特别的用力,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不过后果也是很严重的,七百年后西方的牛夫子有名言曰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因此他的左手肿得很严重。
“六叔、六叔,六叔留步”,后头追上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同学。
钱弘佐惊愕道:“你是在叫我?”
喊他六叔的同学点头道:“正是正是,小侄家祖云国公,论辈分,理当叫您一声叔”。
云国公钱元瑛,是钱元瓘的兄长,古人十几岁就结婚生子了,钱元瓘生儿子又晚,钱弘佐辈分高于同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侄钱广礴拜见六叔”。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钱弘佐暗暗道。无奈之下,也只好还礼。
两人叙完了礼,便边走边聊。
钱广礴对钱弘佐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让钱承枟吃瘪,是很多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
钱承枟人高马大、力气又大,家里又宠他,是以在同龄人中很是豪横,他平日里与钱弘僔走得很近,钱广礡也若有若无地提了一嘴。
钱弘佐若有所思,道了声谢。
钱广礴家的宅邸在东华门外,离崇文馆不远,两人聊了没两句就分头走了。
钱弘佐也没上腰与,慢慢地走着,钱弘俶还没赶上来,不如慢慢走,等他一等。
不想赶上来的却是钱弘僔。
“六哥今日好威风”,钱弘僔拱手道。
钱弘佐自嘲道:“哪里威风了,我看是痛风”。说完把已经肿起来的左手掌举起来给他看。
钱弘僔见了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后面钱弘俶的腰与缓缓的赶了上来,钱弘俶关心道:“六哥的手没事吧?”
在自己的弟弟面前,钱弘佐反而不愿意失了面子,故作轻松道:“没多大事,过几天就好了”。说完,钱弘佐也上了腰与,与钱弘俶并行回内宫去了。
钱弘佐问钱弘俶借了点钱,加上自己偷偷攒的私房钱,一共大约值三千多钱,便直接往内杂院而去。他要找掖庭局重做把戒尺赔给老先生,掖庭局也没熟识的人,不如直接去找章德安,他在掖庭局待了多年,应该还能说得上话,让他找工匠给自己做把尺,应该还是可以的。
到了章德安的住处,却是扑了个空。寻人问了下,今天章德安在内侍监当值。眼看天快黑了,错过了今天,左手又要多打人一天,钱弘佐只好自己去掖庭局寻人做戒尺。
反正都没有交情,钱弘佐索性便找官位最高的,便找了当值的掖庭令。掖庭令陈云福态度倒是很恭敬,一说要做东西,便立马把钱弘佐请进了签押房。
“六郎想要做什么?”
“我就想做一把戒尺就行,要快”。
陈云福笑容可掬地答道:“唯,奴家这就去安排”。
不多时,陈云福便回来了,说要请料、排工,少说也要三四天时间。
钱弘佐听了一个头两个大,这是沾染了官场的腐朽作风啊!
“怎么做个戒尺要这么久?你们这是怠工!”钱弘佐有些生气。
陈云福有些委屈道:“六郎,真不是怠工,这会儿刚巧没有合适的木料了,请料得明天一早去内藏库。”
“那也才半天啊,还有两天半呢?”
“这木工活就不说了,要不了多久,剩余的则是要雕工、金工”。
钱弘佐瞪大了眼:“我只要把戒尺而已,要雕龙画凤、镶金嵌玉干嘛?”
陈云福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贵人的物件,怎么可以就一块白板呢?”
钱弘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把戒尺要做三天,做完了基础的木工,还要雕刻,还要镶嵌金玉,那这时间就海了去了。
钱弘佐掏出准备好的钱,扔在桌上,有当十、当一两种面值,还有一些银叶子什么的,扔在桌子上也是好大一坨。
“这是你们今晚加班的赏钱”。
“加班?啥是加班”,但陈云福很快似乎明白了什么,忙又道:“奴家懂了,懂了。“
钱弘佐站起身,踢了踢刚坐的胡凳,“如果没有木料了,把这凳面拆了”。
三千钱,在杭州城里的小饭馆,也足够摆几桌像样的席面了。
陈云福掂了掂,有点舍不得,但又钱推了回来:“奴家怎么好拿主子的赏钱”。
“拿着吧”。
果然第二天天未亮,陈云福便亲自送来了戒尺。戒尺普普通通,除了用的是上好的黄梨木以外,只是打磨得光滑如玉,未做任何雕琢,老先生很满意,于是“戒尺事件”彻底平息。
书堂到了下午,课间一般有一刻的休息,钱弘佐喜欢带着钱弘俶乱转,原来在书堂的北面,有一片耤田。所谓耤田,是天子躬耕的田地。钱镠建国后,也仿效天子躬耕的礼仪,在内宫的南面,也就是内大街以南,崇文馆以北的区域内,用围墙围了,作为耤田。每到仲春,钱镠便来这里象征性的耕田,以示鼓励农耕。
到了钱元瓘即位后,恢复了藩镇礼仪,因此躬耕的礼仪就降格了许多。水丘昭券见状,竟然在其间开辟了几小块地,用来种菜,负责管理的礼部官员竟然不敢拦阻。
钱弘佐两兄弟便喜欢偷偷溜到这里游玩,这里是内城唯一具有田园气息的地方,对于两兄弟来说,很是新鲜。
钱弘佐这才发现,水丘昭券除了强悍之外,竟然还自己在内城种菜,然后带回家。岂止是强悍,简直是极其强悍。
更难得的是,水丘昭券事事亲为,不仅自己挑水,还挑粪。钱弘佐两兄弟一见他挑粪,只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一日,钱弘佐问水丘昭券:“夫子,为何要亲自种地,难道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子曰,吾不如老农。’何解?”水丘昭券问道。
钱弘佐心说,这题我会,连忙抢答:“樊迟请学稼,圣人自认稼不如老农,故而明言。是故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孔圣人者,亦有不如他人之处”。
水丘昭券点点头,又看向钱弘俶。
钱弘俶拱手道:“学生浅见,夫子是尊先贤之言,事农稼而为师表”。
水丘昭券哈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杭州菜贵,老夫种菜而食,节省家用而已。”
钱弘佐、钱弘俶默然无语。敢在王府的耤田里种菜,倒也是头一人了。
水丘昭券在田间忙碌着,他花甲之年,还能担着两桶满满的水到田间。他用瓢一瓢瓢的给菜地浇水,钱弘佐两兄弟见状,觉着眼睁睁地看着老师一个人在那儿辛劳,心下也觉着有些不妥,忙上去帮忙浇水。
“夫子俸禄也不少,何必节省一些蔬菜钱?”钱弘俶奇道。
水丘昭券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公子王孙,从小生在蜜罐里,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水丘昭券直起身子,敲了敲腰又道:“天下百姓苦矣,战乱百年,天下征伐。为君者又不体恤百姓,为官者又贪赃枉法,为将者又杀良冒功。百姓如沸如汤,民不聊生啊”。水丘昭券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们俩将来牧守一方,一定要切记民生不易,切莫滥征滥发。”
两人忙作揖称是。
水丘昭券对钱弘佐感观好了不少,闲暇时,两人也会聊起汉唐为政的得失。钱弘佐因为前世的原因,对于汉唐灭亡原因的总结很是到位,令水丘昭券颇为吃惊。
水丘昭券叹道:“自唐末黄巢作乱以来,天下战乱不断,不知何时能休”。
钱弘俶道:“我吴越国泰民安,三十年未有战事,可谓世外桃源了”。
钱弘佐道:“如今中原内乱不断,改朝换代在即,天下又将大乱”。
水丘昭券惊讶地看了一眼钱弘佐,继续说道:“不知道老夫还能不能看到天下太平的日子了,恐怕是看不到了”。
钱弘佐道:“若想天下太平,必得天下一统。如今中原已历两代,我看不出数十年,天下又将如秦灭六国、隋灭南陈一般,最终华夏一统”。
钱弘俶脸上变色道:“那岂不是我吴越行将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