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过几天就是成国公的头七了。
到那时,必然有一场隆重的祭奠活动,时候也不早了,还请回吧。”
今天才是头七的第一天,周延儒说这话,很明显就是在嘲讽面前的徐允祯,并且试图逼其就范。
原本觉徐允祯应该会被激得面色大变,就算不开始口不择言的疯狂倾诉,至少也应该有所保留的开门见山,结果其只是淡定的笑了一下。
不说,也不走,就这样赖在原地不动。
这种态度,就很暧昧了。
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有些无赖习性,像是吃准了他周延儒一般。
身为文臣之首,现在却被一介武勋拿捏把玩,这种感觉就很滑稽,也让周延儒生出了些许的恼怒之感。
“周大人,看您谈吐间依旧不急不躁,似乎很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想要保持两者关系之中的主动地位,这无可厚非,但也要看具体的情况如何。
赵平乱的可怕,不是你我能够揣度的,更不是你我能够抗衡的。
若是周大人没有一刻拼死之心,你我之间的会面,也不过如之前的闲谈野话,毫无用处。”
不悦的情绪逐渐外显化在周延儒的脸上,这也是爆发的临界点,徐允祯又怎么可能真让场面陷于焦灼。
既然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不肯率先表露分毫,那么干脆就将一切都置于明面之上。
此话一出,场中的局势瞬间激荡飞扬,大有一种瞬间搏生死的凶险观感。
之前的徐允祯若说是引而不发,那么现在的他便是锋芒毕露。
此种举止,倒是能恭维一句文武双全。
勋贵,往往都会被看成是纨绔子弟,不通权谋的丘八。
可就此番交锋,这个徐允祯明显要比一些心思通透的文臣还要精明。
看来,能够当上国公爷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祖辈迫于生计当武将,得了这成国、定国之功,哪一个又不是统帅千军,善于玩弄人心之辈?
国公爷的后代,或许有些纨绔,但也会有些成器的。
面前的这个徐允祯,或许就是一个善于蛰伏,乐于在暗处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政治强人。
一个凡事居于领导地位的头面人物,或许获取的利益最多,可其所需要承担的风险肯定也是最大的。
例如说当前的成国公朱纯臣,总督京营戎政,提领京营大权,这不就被不明建奴奸细给灭门了吗?
在逐渐看清徐允祯的真面目之后,周延儒并未因为获得强援而欣喜分毫,反倒是显得更加的戒备。
这个徐允祯,不断的迂回、含混、隐忍,不过就是想要让他周延儒率先言明自身的需求。
有了需求,便会率先冲在最前头,成为这徐允祯的头面标靶。
好算计啊。真是好算计!
他周延儒可是惜命得很,并不想步了朱纯臣的后尘,在一场大火之中被烧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一点。
“赵平乱,赵大人,为国政治京营,可谓是劳苦功高。
如此国之栋梁,定国公,如何要对他报以戒备呢?
现如今,赵大人又破获了成国公被灭门的惨案,为自身的勋贵集团扬眉吐气,难道不应该感到欣慰吗?
至于一些政见方面的不和,不过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在公忠体国罢了。”
心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周延儒话锋一转,直接帮着赵平乱说了几句好话。
此言一出,徐允祯的眉头不自觉的便皱了起来。
原本觉得开诚布公之后,这周延儒也会徐徐道来,将心中对于赵平乱的恨意尽数呈现出来。
没曾想到,在朝堂之上斗得死去活来,来到这私宅密室之中,这周延儒依旧可以笑着夸赞赵平乱公忠体国。
隐忍、狡猾,有之。
可更多的,还是一种精致利己的软弱和恐惧罢了。
这周延儒,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把经久耐用的好刀,能够与赵平乱斗到最后一刻,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软骨头罢了。
党争,争得是利益,争得是党派群体的整体立场。
或许之后周延儒依旧会处处针对赵平乱,可这种针对,也只是一种逢场作戏的态度表现,并不会再有什么实质上的凶险局面。
可以说,赵平乱在朝堂之上展现了自己的强大能力手腕之后,周延儒或许会心怀嫉恨,但他其实已经准备服软了。
在没有全新的党争机遇之前,周延儒是不可能继续与赵平乱硬碰硬的。
打不过就投降,果然是一个典型的软骨头文臣。
不过,他徐允祯之所以敢来,能来,自然有着让周延儒硬朗起来的办法。
“周大人,遇到一般的事情,随意褒贬,也不过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碍不了什么大事。
可是,一如我所言明的那样,赵平乱的威胁性,要远比我们所能预想到的还要可怕。
你我都知道,朱纯臣满门被杀,这件事情处处都充满着疑点,建奴的出现可疑,建奴的死亡可疑。
国公府被焚,建奴据点再次被焚,这依旧是疑点。
赵平乱凭借一己之身,一家之言,便将所有的可疑全部平复了。
那么,最大的疑点,其实就是赵平乱本身了。
周大人,您觉得,赵平乱身上的疑点,是起始于何处吗?”
徐允祯循循善诱,将庙堂之上的各种党争核心汇聚于一炉,最终又全部引导向赵平乱这个具体个体,听得周延儒是心惊不已。
原本觉得魏藻德是大才,没想到这个善于隐于暗处渔翁得利的徐允祯,才是真正的个中高手。
“不知。”
周延儒知道徐允祯还有重磅消息没有放出,便敷衍的附和了两个字。
“周大人,赵平乱身上的所有疑点,全都起始于京营!”
这个论点一经抛出,周延儒整个人都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京营,周延儒可并未有所忽略,也是日日紧盯不辍。
只是由于小校场被严令封闭,军卒在其中日日操练,号令声不绝于耳,所以周延儒便没有太过于在意。
现如今被猛然提醒,周延儒心中不由得生出大量略显荒谬的设想。
难道,京营的平静,只是以某种意义不明的障眼法吗?
惊疑之间,周延儒不由得瞟了一眼面前的徐允祯,只见其脸上似乎有奸笑一闪而过。
“请说。”
心中大骇,周延儒也只能摆出一副求教的低姿态。
“赵平乱对于京营的管控,一开始便处于一种高压状态。
这看似雷厉风行,其实却并不怎么合理。
京营勋贵顽劣不说,士卒更是鲜少操练,如今日日操练,如何能够承受得住?
京营之中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万两千余人,现在被关在小校场之中数天之久,可谓是消息断绝。
就算在赵平乱离开小校场之后,整个校场却依旧密不透风,出不能出,进不能进。
这种现象,周大人,您觉得合理吗?”
徐允祯的政治嗅觉一如既往的敏锐,此番分析,可谓是一语中的。
一万两千人,说起来或许不多,可这可是从京营之中优选出来的青壮,是足以将整个京师都给攻陷下来的绝对强势军力。
现在,这支精锐部队被赵平乱整治得令行禁止,甚至连一词半语都不曾从校场之中流出。
要知道,整个校场之中,可是有数百勋贵位于其中的,有很多的勋贵都是带着任务进去的。
可就是这种鱼龙混杂的队伍,却依旧什么消息都传递不出来。
赵平乱在,还好说。
可赵平乱不在,这处校场依旧如此。
那么,这处校场的安静,就显得过于诡异了。
用屁股想都知道,整座校场之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巨变。
正是因为这场巨变的威慑,整座校场之中的兵丁、将校才会如此的俯首帖耳。
这场动荡,甚至要比朱纯臣满门被杀都还要令人心惊。
这种大恐怖到底是什么呢?
徐允祯以此为依仗,不顾文武不得结党的禁令,夜会他这个当朝首辅。
或许,只有灭顶之灾临头,才会让一个优秀的潜伏者开始不顾一切。
“定国公的意思,是言明小校场之中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可是,小校场之中日日练兵,声振寰宇,士卒们的士气一日高过一日。
如此练兵之盛况,如何有问题?”
周延儒很明显也意识到了徐允祯所说的重大威胁是什么。
可就算意识到了,可还是有些觉得不可思议,只能以一种故意装糊涂的方式进行掩饰。
“诶呀。周大人,您就别装糊涂了。
那赵平乱的狼子野心,您就真的看不出来吗?”
徐允祯就像是真的被周延儒的几句敷衍给逼急了一般,面带焦急的抱怨了几句。
此番异常之举,反倒让周延儒从某种异常状态之中恢复过来。
静静的盯着徐允祯看了一眼,似乎终于有些回过味来。
可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周延儒依旧有些说不出口,像是愣在了当场。
堂堂首辅,满朝文臣之首,竟然失态至此,足见其心中之骇然。
“周大人,不用怀疑了,赵平乱在校场之中大开杀戒,这就是事实!
我在营中的勋贵探子大部都已被杀灭,所幸尚有几名机灵的勋贵懂得忍辱负重,隐忍蛰伏,通过暂时投诚躲过了那场大屠杀浩劫。
待得赵平乱离营,他们才经由一条秘密开凿的鼠道,将营中的真相给传递了出来。
大屠杀是酷烈的!
赵平乱通过各种借口,杀灭了数百勋贵,人头全部悬于校场旗杆之上,曝晒羞辱,惨不忍睹。
校场士卒,更是被赵平乱分化瓦解,强行编练,这才会如此的顺从,日日操练不止。”
“这赵屠夫。”
徐允祯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周延儒瞬间站立而起,脸上全都是惊怖不可言之态。
随手杀灭数百勋贵,如此惨案,赵平乱竟然做得滴水不漏。
面见圣上,奏对群臣,竟然也是处变不惊。
如此恐怖的心理素质,简直让人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大明,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如此可怕的存在?!
心烦意乱之间,周延儒满堂的踱步苦思,整个人的状态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整体的思虑一遍赵平乱的过往战绩,从军才数月的时间,便在战场之上屡建奇功,手中的军队更是从一个守备的一千多人快速的膨胀到两万人。
这一路上收编流匪,确实可以如此,但一群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又如何能够打得盘踞中原之地的一众大匪节节败退?
斩杀曹营十数万不说,更是斩杀以罗戴恩为首的大匪数十人,更是在大匪李自成大胜左良玉之后,将其给打得落荒而逃。
此种战绩,一桩桩,一件件,都透露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整体观感。
赵平乱的官职更是一路狂飙,用一句青云直上都是略有小觑。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投军才几个月的小年轻所达成的凶猛战绩。
此种远在天边的凶猛战绩,你还可以强辩其为虚报战功。
可再看赵平乱在京师之中的所作所为,这便是赵平乱强悍能力的具现化。
借着整治京营的借口,能够悄无声息的斩杀数百勋贵,逼迫得京营万余精锐俯首贴耳。
这可都是侯爵、伯爵的头颅,不是路边贱民的尸骨。
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拿出来都能让官场抖三抖的存在。
现在,却被赵平乱一口气全给杀了。
杀了!
曝尸于地,头悬于杆,酷烈治军之举,血腥杀伐之气,简直如洪水山崩扑面而来。
明白赵平乱的可怖之处,再来反观赵平乱的军伍发家史,更是令人细思极恐。
按理说,盘踞河南中原之地的曹营,位居天下第三的大匪,手中的兵马怎么着也有二三十万。
可就是这么多的兵丁,最终编入赵平乱军中的,却只有区区两万人。
换做一般的将军,这一路胜仗打下来,手中的兵力恐怕不止十万之众。
由此可见,赵平乱所上报的十数万的杀敌数,恐怕不是虚报。
甚至猜测得更为残酷一点,赵平乱这种以杀立威者,视人命如草芥者,甚至还有可能瞒报了。
这一路攻伐河南,恐怕整个河南都已经被赵屠夫给杀空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可阻挡的杀气,才会惊得像李自成这样的经年老匪落荒而逃。
现在,这尊像是杀人魔神一般的存在,就赤裸裸的站在他周延儒的对立面。
手段凶残如此不说,心思细腻更是滴水不漏,战场杀伐,朝堂争锋,举棋之间,行云流水。
如此恐怖的对手,到底是从何而来?!
后背发凉,脖颈冰凉。
为什么要招惹这个魔神一般的杀人狂?!
周延儒此时已经有种止不住的悔意在心头狂啸不止。
思虑至最后,周延儒也只能仰天长叹一句。
“定国公,无需多礼,尽可畅所欲言。
你我之间,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颓然坐下,周延儒如此坦然一句,落寂之中却带着一缕坚韧之感。
可这最后的倔强,却又被徐允祯后续的言论给彻底击溃了。
一溃千里,默然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