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
很多年前,我初次造访仙舟「罗浮」时,庞然的舰船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当我们乘坐的星舰逐渐靠近那艘「旗舰」,仙舟的轮廓第一次在同行乘客眼中变得清晰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赞叹声,甚至低声的欢呼。这些巨舰如此庞大,且有着古怪但华丽的审美偏好…彼时我也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也在内心暗暗赞叹仙舟的第一印象。
但在登陆港口前,我注意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以文明的体量而言,仙舟旗舰未免也太小了。
在辽阔的银河之中,建立在人造物上的文明不胜枚举。整个恒星系连缀成一片的巨构建筑群,一眼望不到边的人造行星,围绕着黑洞建立的环形城市…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巨大的人造物,来维持其上有机体所必须的生活空间和生态环境。
与这些动辄横跨星河的巨构造物相比,仙舟旗舰实在是太小了。博识学会一些语焉不详的历史记载中,仙舟原本是一支拜谒星神的船队,不过即便是按现存数目之谱,六艘仙舟也不足以承载一个强盛的星际文明所需的生存空间吧。
然而,等到我们的渡船驶入港口,同行乘客完成了天舶司复杂的手续,实际踏上仙舟「罗浮」后,以上这些唐突的感叹又很快变成了笑话。
进入「罗浮」上被称为「星槎海」的繁荣空港时,我怀疑自己的距离感产生了混乱——毫无疑问,这片「星槎海」肉眼所见的一切空间,是足以填满整艘「罗浮」的。奇异的行星高挂在天上,与我在外层空间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这是某种幻术吗?
随行的天舶司接渡使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告诉我,许多化外民第一次抵达时都这么吃惊。这便是仙舟人所谓的「洞天」奇景。
随后几周,我造访了仙舟上的其他「洞天」——我觉得,倒不如说是仙舟「船舱」。这些洞天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都绝不是一艘舰船可以容纳的规模。有些洞天中容纳了长乐天这样的繁华街区,另一些则容纳了永狩原这样生机勃勃的辽阔原野……
我的理性告诉我,即便问具体原理,对方也不会回答。如果不是什么视觉骗局,那么这多半是某种超乎想像的空间折叠技术——「洞天」,哼哼,换个名字便有了一番异国情调。
空间折叠并非什么新鲜玩意儿,大到旅行,小到收纳,许多文明都有自己的空间折叠手段。但是,像仙舟一样如此大规模地使用空间折叠技术作为日常生活的基石,却仍是罕见的。理由也很简单:折叠空间的体积与其所耗能源成正比,而这对绝大多数文明来说,这笔开销都是不可承受的天文数字。但仙舟人轻易做到了这一点,这样的力量毫无疑问与星神有关
博识尊在上,若能更进一步探查,也许就有机会理解仙舟是如何创造这样的异空间。我的发现必定可以为博识学会创造巨大的经济效益。
星槎
说起进入罗浮仙舟的第一印象,很多人脑海里想象的都是「星槎」犹如鱼群或飞鸟在玉界门川流不息的样子——
不,飞行器川流不息没什么稀奇的。我在唐怀瑟星门旁见到过飞船大堵塞的壮观场景,我也见过朋克洛德空中出租车的样子。但当这些优雅的小舢板滑过绿玉般的飞檐时,我确实感受到了异邦的文化冲击。
在仙舟人的语言里,他们把所有拥有飞行能力的载具都称为「星槎」,就跟我们称呼「飞船」似的。不过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调查,狭义的星槎应该专门指那种民用的、尖角流线型、只往返于仙舟星区境内的小型载人飞行器。
在我抵达仙舟的若干个标准月里,这些星槎屡屡载我穿梭在不同的洞天之间。负责接待我的接渡使是个美貌的狐人少女(天知道也许她比我奶奶年纪还大),她曾露出循循善诱的笑容,问我要不要试着驾驶一下星槎:「很简单的,在罗浮上,四十来岁的小年轻都知道怎么驾驶它…」我摸了摸自己的秃顶,笑着回绝了。
在闲暇之余,我仔细观察了这些星槎的结构,其尾部安置着某种结构简单的反重力设备——形如一枚玉器(接渡使告诉我,那东西叫「玦轮」)。有意思的是,我没能在船身上看到明显的结构拼接的痕迹,从船底到甲板再到舷首浑然一体。这样的制造技术,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过直到六个月后受邀参观「回星港」时,这好奇才得到了解答。
在那里,我见到了星槎流水线。不是由复杂的工业机械臂阵列组成,而是一系列培养基,或者说盆栽皿构成的。他们的船只制造流程比起机械制造业,更像是一种「培植植物盆栽」的仿生技术流水线。所谓船只龙骨、龙筋、甲板等一系列部件都由「种子」在培养基中生长出来,最终造就了浑如一体的星槎。
单纯从航天技术的先进程度来看,我认为星际和平公司的载具毫不逊色。但从需求量和制造速度来看,我也多少能理解为何公司的舰船没有在仙舟普及开来。
地衡司
对于化外民而言,地衡司无疑是最常接触的司部。
在路上盘查居留证的是地衡司、上门调查人口的是地衡司、在各大节日庆典上维持秩序的是地衡司、在街上抓小偷的是地衡司、在永狩原考察生态的是地衡司、在仙舟途经强引力星体时颁布最新「星时制」的也是地衡司……
化外民和地衡司的接触如此频繁,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禁怀疑这篇考察文章根本就是多余的,任何人只要在仙舟上住些时日,自然能对地衡司的职能如数家珍。
可是,当我坐下来来仔细审视地衡司时,却发现地衡司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组织。
翻阅他们公开发行的官方文件——比如每个化外民都会收到的《化外民趣味法律宝典》和因内容荒谬而广为流传的政绩宣传纪录片《守护星槎海》,你所看到的地衡司,或者说地衡司呈现给你的样貌,都是一个标准的执法部门。
可是,当你审视他们的实际工作,却会发现他们的工作范围广到不可理喻。
治安、消防、人口、历法…建制齐全的政府部门很难同时具有以上众多职能。
另有一点,我觉得颇为奇怪:地衡司在名义上负责处理仙舟的普通刑事案件(重案似乎是十王司的工作),可大部分普通刑事案件的抓捕行动却是由云骑兵负责的。同样,地衡司在名义上负责颁布历法,可数据收集是天舶司的工作,而数据推算则是太卜司的工作。
根据我收集的资料来看,地衡司对外展示的面貌,就是替所有司部打杂、为兄弟机关善后的职能部门,换句话来说就是「下水道」。他们辛苦劳累,为了仙舟上所有人平静的生活而忙得团团转……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世上会有这么一群人,就甘愿为了别人的幸福而辛劳吗?我想肯定不会是这样简单。
基于我的社会常识推测,人们实际上弄反了地衡司和各司部之间的关系。地衡司并不是所有司部的下属,而是所有司部的实质上级。
他们遍布社会的各个角落——从穷街陋巷到象牙塔顶,辛苦的执法者是他们,伏案的学者是他们,幕后的操控者依然是他们。在仙舟上,没有任何人逃得过地衡司的眼睛,因为他们是明牌的间谍,堂而皇之地站在我们当中,而我们却对此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有些悚然,冷汗沾满了脊背。
工造司
在外界看来,仙舟总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地方。外界关于仙舟制造的故事,也总有强烈的传说色彩。
但实际上,工造司的工业流水线与其他文明并无二致。唯一称得上神秘的一点是,仙舟社会极为缓慢的新陈代谢,以及其特殊的封闭性,使得他们在一些风俗上较为「存古」。
记得初到仙舟的那段时间,我经常被这个文明极为古怪的风俗习惯搞得摸不着头脑。也许大部分曾在仙舟居住过的化外民都可以认同的我的话——最早令我们感到困惑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些工造司的造物。
当时,我想简单地买一个便携照明装置,作为住所应急防灾储备的一部分。可走遍了商店的每一个货架,我却依然找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个普通的手电筒就可以,一个从远古到现代,设计就没怎么改变过的、随处可见的、用于应急照明的小型电器。
最终,在一位店员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仙舟上最「普通」的手电筒。
工造司将它制造成了一条鱼的形状,镂空的鱼腹可以发光,还能按照不同的需求发出不同强度、不同方向的光。我拎着鱼背上的把手,心中充满了疑问。似乎在仙舟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照明用具,可按照我的标准来看,这是一个繁复华丽到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手电筒。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开始收集这些仙舟上工造司制造的「普通」电器,再寄到博识学会去研究。从反馈回来的报告上来看,学者们大多对这种过度包装的习气不太理解。
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在其中一封报告中,作者写道:「这个金属制成的小兽做工非常精良。很难想象他们如何将如此精密的运动模块缩小到这种地步。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它不依靠任何能源,而是仅靠风力驱动,就能栩栩如生地活动起来。但有一点尚不明确:这件器物的用途是什么?也许和小兽身上的铃铛有关?」
我这位可怜的同行被工造司的奇技淫巧搞花了眼。实际上,他离正确答案已经很近了,那个「金属小兽」,就是一个「铃铛」。仙舟人把它挂在店门口充当门铃,或是挂在院子中当做装饰,仅此而已。
毫无疑问,这种给器物增加华丽装饰(有时装饰甚至比器物本身更精密)的风俗,就是源自于仙舟「存古」的传统。从他们离开母星、探索宇宙、获得不死,到他们和外界广泛接触,对我们而言这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而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几代人的光景罢了。
所以,那些早已失去了实际意义的旧时代风俗,也作为一种「共同记忆」传承到了今天。
工造司尤为重视这种传统,这一点从他们所热衷的各种仪式中就能看出来。
新生产线制造出第一个产品,要举行仪式;旧生产线制造出最后一个产品,也要举行仪式;新工坊落成,要举行仪式;旧工坊拆除,也要举行仪式…工造司可能并不信仰除了自己技术以外的任何事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各种仪式的热衷。
而出于工造司的这种风俗习惯,即使是他们随手创造的小物件,也会精妙到不可思议。因此我想,为了更长远的利益,对工造司的技术进行进一步研究,是十分有必要的。
玉兆
无论在民间还是官方,「玉兆」都有着相当广泛的运用。
我曾询问一位太卜司的前卜者:「所谓『大衍穷观阵』究竟是什么?」
那位前卜者回答我:「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由无数『玉兆』连缀而成的阵法罢了。」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在化外民耳中听来,大概是一种令人反感的炫耀吧。但我在仙舟上也算是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此人所言非虚。看看那些佩戴玉佩玉镯的仙舟人,他们身上华丽的玉石首饰其实就是民用型号的玉兆。
而且据我观察,这些首饰外观的玉兆,拥有着不输给其他任何民用计算机的强大性能。
我并非是研究计算机科学的专家,于是,我将几块玉兆寄给了博识学会精于此道的同行。不久后,那人回信道:「陶德,我只看到几块宝石,你说的计算机在哪里?」嗨,要是我能明白,我也不必麻烦他了。
在一段时间调查之后,他为我揭示了玉兆的机密——从原理上来讲,玉兆是一种晶石计算机。
如果你拆开一个玉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它也存在着半导体芯片相近的纹路,仙舟将这种技艺叫作「篆刻」。但即便纹路上刻录了能用的程序,但博识学会的同行始终检测不到类似电讯号传输的现象。
我那位同行原话是这样说的:
「我曾经见识过很多液体甚至气体的计算机,同样看不到任何计算机应有的结构,但却能发挥出极为强大的计算能力。可是,液体和气体计算机能够实现这样的性能,是因为液体和气体有着相对灵活的分子结构,可以按照需要即时地完成各种变换。而我并没有在玉兆的矿石结构上检验出类似的物理属性。它仿佛就是一块单纯的顽石,忽然被自然万物点化出了灵性。」
尽管我的同行摩拳擦掌,还想着继续深入地拆解结构。但是,我有了新的灵感:既然我们没能在玉兆上找到任何提供运算能力的元件,这其实意味着,玉兆并不完整,还需要其他元件补全。
这使得我产生了一个颇为疯狂的猜想(我发现自己很喜欢用「疯狂的猜想」这种说法)…玉兆本质上是一种量子通讯元件,整个仙舟联盟上数以千万计的玉兆之间存在着超距作用。那么,又是什么为玉兆提供了运算能力呢?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哺乳动物的大脑是宇宙中最完美的计算机之一。「天才俱乐部」的黑塔,她大脑的强大运算能力也受限于那一块蛋白球中,无法逾越硬件的桎梏。
可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千万颗大脑连接在一起,在亚空间中开辟出神经系统般复杂精致的信息通道,让万千的智慧与知识如汹涌的水脉般汇聚在一起,百川入海。而这万千颗大脑不仅意味着万千人脑中存放的信息,更意味着万千人的运算能力——那些思维活动曾是湖面上的涟漪,现在却成为了滔天巨浪,汹涌翻滚着的每一片水沫都蕴藏着数以亿计的神经突触释放电流、传递信息,观测、记录、运算……
没错,在我的猜想中,仙舟借由玉兆将人与人直接相连。他们通过这样的手段观测着整个仙舟,记录每一个受造物,运算出此后的每一个瞬间,洞若观火。换言之,玉兆并不是一种晶石计算机,而是一种量子?生物计算机。
博识学会相关专业领域的同行听完我的猜想后哈哈大笑,仿佛我是没有智力的爬虫。我倒是希望他可以更进一步查明这种技术的奥秘…如果量子?生物计算机能应用于博识学会,就能使整个庞大的学会变成一体的学者——足以觐见智识的星神。
博识学会从来就主张「一切知识必须如货币般流通」,这必然是一种效率最高的实现方法。
长生种,其一
克利欧,见信安好:
首先我声明,鄙人主动放弃以本文向克利欧学士索取任何稿酬的权利。
好了,你就把这篇当成是一个老糊涂发泄挫败感的牢骚吧。在成行前,你反复问过我,为什么这把年纪还要接下这趟来「罗浮」的任务,我当时……很抱歉,我不记得当时怎么说的了。但我想我还是得郑重地答复你一下。
我知道,学会差我们来此,是为了有利可图的学术交流,而不是为了听我们在报告里一遍遍复述仙舟的风景。但在「长生」这个关键问题上,我和我的前任们一样,迄今唯一的斩获就只是看看风景。
我来「罗浮」已将近12个标准月了——按照仙舟人的星历,一年已逝。我不顾腰椎间盘突出参加了星槎海热闹的「海市庆典」;我在接渡使的引介下喝了「苏打豆汁」这种堪称文化遗产的东西(它被称为遗产不是没有理由的,想像一下一碗放了一百年的发酵饮料,嚯,在仙舟人的生命尺度里一百年也不算很久);我去丹鼎司接受「金针刺穴」的治疗,感觉年轻了二十岁,又能挨上几下家里老太婆的锅铲……
在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行动后,我应该像我失败的前任那样,提出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有什么办法,将我这个骨质疏松、记忆力衰退、皮肤皱的像一张旧床单的老头,重新变回年轻时的状态,再让我痛痛快快活上一千年——就像你们仙舟人那样?」
我没有问,是的,克利欧,我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这就是我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写下这堆牢骚的原因。
全宇宙的智慧生命都想活下去,永葆青春。我们一边为生命的苦难痛不欲生;一边扪心自问,机会来了咱们一定得活的更久一些。
但若不借助科技,大部分灵长目智慧生命都会在短短百年不到的时间里自然衰老、死去。除了少数种族——那些被称为「长生种」的人类亚种。
受某位星神一时兴起的赐福(通常是药师),有些灵长目智慧生命跨越了死亡为血肉凡胎划定的界限。他们拥有漫长的寿命,繁衍成灾。更要命的是,他们侵略成性,肆意洗劫诸界资源,乃至改造其生态。你想必对这些民族熟悉的很,「丰饶之民」。
关于丰饶之民,博识学会的研究项目不算少(就我所知,其中一些毫无人道可言,当然和丰饶民谈人道,也许是我多虑了)。学士们的结论是相同的,「丰饶之民」的延命方法与其基因特征密切相关——生噬同类、输入异兽血液、成为集群生物的巢、又或者以冬眠和蜕鳞的方式修复身体……大部分丰饶民在唾手可得永生的同时,往往心智沦丧,形如恶兽(就算剑齿虎能星际旅行,他们造成的恐慌也不会比丰饶民更深)。学会就算寻得其中的秘密,也没法将之商业化——有钱人压根不会为不做人的长生疗法买单的!
最后,学会把目光转向了更文明的长生种——仙舟联盟。同为长生种,他们却和丰饶之民互为死敌,鏖战不休。仙舟联盟看起来能理性沟通,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花点钱,向他们买来长生的秘密?
哼,资源交换、政治斡旋、贸易战……能用的手段都完蛋了,只换来了定期的学术交流。学会依然不打算放弃,还把我们的这样的倒霉蛋源源不断地送上仙舟。学术交流?拜托,我们就差在脑袋上写上「间谍」两个字了。仙舟人难道不知道我们的意图?难道他们会在街边拉家常时,一不小心说漏嘴?难不成管理学派的大师们都是白痴?
克利欧,真抱歉,发了那么多牢骚,也许我才是那个白痴。我明知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不再是当年为你上课的那个中年人——我老了,我的关节不再听使唤,里面长出了一蓬铁蒺藜,每当我从椅子上起身时就要诅咒这个宇宙。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科技无论如何进步,关节炎却永远没法治疗呢?我真后悔拒绝了公司提供的赛博化医保方案,那时候的我太骄傲了,总觉得自己和衰老无缘。
但我错了,我希望能在咽气之前有所发现。
你的老师,陶德·雷奥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