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树木繁茂的枝桠上带着些微露水,寻常挺立的叶子被露水坠着,微微低着头。
宫道上十分安静,宫人们经年已习惯了沉默着完成手中的差事,就连脚步声,寻常也轻易听不见。
数十名羽林卫腰悬佩刀,面无表情地守卫在永安殿门外,对一门之隔的殿内发生之事浑然不觉。
突地,殿中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将门外侍立的众人吓了一激灵。
离殿门最近两个内监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没有挪动脚步。
瑞宁公主端正地跪在大殿中央,腰背挺直,双唇紧抿,倔强又沉默地与贞隆帝对峙着。
石板上的寒气顺着膝头往上钻,浸得她心口也跟着寒津津的。
她自幼圣眷盛隆。
贞隆帝对先皇后用情颇深,二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先皇后去后,瑞宁公主几乎是在贞隆帝膝头长大的。
父女二人向来亲厚。如此鲜明地对峙,还是第一次。
贞隆帝胸口起伏,眼中含怒,最终却还是贞隆帝先心软了,叹了口气,开口道:“地上凉,有什么事,起来再说罢!”
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头一个孩子,难免总是偏疼些。
瑞宁公主摇头,依旧笔挺地跪在阶下。一片茶叶许是方才飞溅上了她的宫装,黄绿的叶片贴着她湘妃色的宫装下裙,显得有些刺眼。
她梗着头,执拗地开口道:“我不明白!秦毓秀德行有损,欺君罔上,您为何不罚!为何还要阿秋嫁给他!他凭什么!”
“就凭他是你爹钦点的状元!就凭这婚事是你爹给的!”贞隆帝见她仍旧拗着劲,没好气地回道。
这个女儿一大早便入宫等在永安殿内,他方下朝回永安殿,就看见了她。
瑞宁出宫开府后,父女二人见面时间便比从前少了许多,时常一日不过是朝会时远远见上一面。今日见到女儿在永安殿等他,他自是十分欣喜。
却不想瑞宁此来,是闹着要解除了那个新状元秦毓秀和谢家小阿秋的婚事,还想要重罚秦毓秀。
秦毓秀胆敢糊弄他,他自是生怒。可此人才学过人,确实可堪一用。说到底,不过也是后宅之事生了乱,立身不正,仅此而已。
他也不是不厌恶秦毓秀这样的做派。可大成品学俱佳的可用之人少之又少,入朝拜官者多多少少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对待这些人,与其断了他们的青云路,使得贞隆帝自己手中再无堪用之人,人才凋敝,倒不如恩威并施,让他们自知头顶悬着一把利剑,往后办差自会更加谨慎尽心。
更何况赐婚乃是圣旨,君无戏言,何来更改?若是开了这个先例,往后若有下了恩旨再有人不满,便如法炮制,又当如何?
可是他好说歹说,瑞宁就是转不过弯来。口口声声说秦毓秀配不上阿秋。
他心中怒火未消,却仍是耐着性子道:“阿爹也知道委屈了阿秋。那不如,她出嫁时阿爹做主,宫里给她添妆,再由你母后给她送嫁,给足她脸面,好不好?”
贞隆帝一边说着,低头看见方才他盛怒之下扔出的茶盏在地上碎裂,茶水在地上淌开,有些已漫延至瑞宁的裙底。
他眼中闪过心疼,不由分说伸手将瑞宁从地上提了起来。瑞宁公主还想挣扎着不愿起身,被他龙目一瞪,便乖乖起了身。
可她犹自不忿:“脸面有什么用!成了亲一同过日子,看的是人!成亲时的脸面能做什么!”
她见贞隆帝不为所动,又接着求道:“阿爹!阿秋那样嫉恶如仇的人,碰上了秦毓秀,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拉长了声音——“阿爹……”
贞隆帝被央得有些没法子。他后宫不丰,一共就两个孩子,便勿论男女都许了参政,进学教养也都是比照着同样的规制。
瑞宁天性纯善,心系百姓,却不屑于朝堂权术,行事黑白极是分明,且极为执拗。
儿子赵泱倒是极为懂得君王制衡之术,可却有些油滑,便是他这个父皇有时也惊叹于他的老辣。
他无奈道:“瑶瑶,你如今只是爹宠着的小公主,自然可以嫉恶如仇。可你如今也在跟着议政,应当知晓,世上无奈之事太多。为了大局,你势必要舍弃一些东西。”
瑞宁公主又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她道:“为何就要舍弃阿秋?就因为她是女子,而秦毓秀是您御封的状元?”
“对!就因为秦毓秀是状元,是大成的修撰郎,若是得用,未来或还是我大成的肱骨之臣!而谢丹秋只是一个无用的世家女!她最大的用处便是用来笼络人心!”
贞隆帝的气势突如其来,瑞宁有些被这帝王威压唬住,怔在原地。
她喃喃道:“可是您明明也说过,在您心中,儿虽是女子,与弟弟却未有不同。您希望儿也能跟着您理政,能够有自己的一片天。您还发了新政,您说可以许万千如儿一般的女子,不必再囿于后宅,若是有才,便可施展所用……”
“因为你是朕最钟爱的女儿!朕愿意捧着你!那都是为了你!往后你若是站到了朕的位置,你自也是想护着谁,便护着谁!如今都得听你老子的!”
贞隆帝一席话说得又快又急,说完后吹着胡子瞪着眼前的女儿。
瑞宁公主面上呈现出错愕之态,心中第一次生出对权力的渴望。
这便是权力么,可以护住想要护着的人。
可是她并无远大志向,同为女子,她只希望女子不必再被当做一个物件,成为家族笼络势力的工具。
贞隆帝道:“赐婚圣旨已下,他二人必须成婚!谢家丫头早晚都要嫁人,秦毓秀也算是少年英才,也不算亏待她。你今日来你爹这里闹这一场,她说不得并不领情。”
瑞宁公主急道:“阿秋不是这样的人!阿秋若是知道秦毓秀从前所作所为,必不会愿意和她再有牵扯。
而且,她也是谢家精心教养大的姑娘,必也是有才学的。您开了恩旨,她往后也能入仕做官,怎么可能还看得上秦毓秀?”
贞隆帝神秘莫测地笑了,有些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