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顾家宅院,已是金乌西坠。
顾行之显然是有话与顾窈娘单独说,巧娘自来懂他,便借口有事,留下她二人说话。窈娘嘱咐碧桃回听澜居收拾行装,自己跟在顾行之身后进了书房。
顾家的书房极为阔大,一侧堆了许多卷轴字册,书架上满满都是藏书。顾窈娘跟在他身后坐下。入城后已有大半日,此时方是他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顾行之也不绕圈子。
“秦毓秀的事,你有何打算?”他也不等窈娘说话,又往下道,“还有往后,你自己如何打算,一并和我说说。”
窈娘抬头看他。二叔素来没有长辈架子,与她相处都如友人那般。此时见他面色端凝不见调笑,似乎才想起,眼前之人年过而立,是自己的长辈。
顾行之见她似是心中惴惴,便又开口:“你是如何想,都告诉我。不论你想做什么,我总能替你做主。”
窈娘只觉一颗心涩涩发疼。他的二叔,为何待她这样好!
“我……我同爹娘说过,我到朔京,便是想与秦毓秀见上一面。” 她见顾行之拧眉,忙道,“我知道圣人赐婚无从更改,我也从未想过要纠缠于他。可是二叔,我是当真想知道为什么!”
顾窈娘语至此,双眸已是氤氲:“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何负我!他是当真被迫着接受了这门亲事,还是权衡利弊之后将我舍弃,我必须知道!”
她定定看着顾行之:“二叔,这对我很重要。”
顾行之看着眼前的少女,忽想起数年前,有一人亦是对他说:“告诉我,行之。我必须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那张脸了?记忆中的人与眼前的脸似是重叠。顾行之从回忆中醒神。
“人们都说,状元郎在圣人面前,说自己功名未就,未有婚娶,这才得了这桩姻缘。你不信?”
顾窈娘点点头,又摇头。
“不是不信,是世人多以讹传讹。我怕冤枉他。况且,他也应当给我个交代,实情究竟如何,我想听他自己说。”
顾行之叹气。这孩子,生了副柔弱面孔,却是这般倔强!
“也好,说清楚也好。”他虽不愿窈娘见那秦毓秀,却也不想阻拦。每个人总有自己非要做的事,窈娘既然想要问个清楚,自己便帮着便是。
他道:“我寻个机会,给秦毓秀下帖子。到时候你们便见上一见。如今你云英未嫁,他成婚在即,你莫要用自己名义去见他!”
“不用麻烦您……”
不待窈娘说完,顾行之已是挑眉一瞪:“麻烦什么?谁麻烦?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语重心长道:“秦毓秀如今正是鲜花着锦,你既说你只是为了与他说个明白,我信。可他与谢家娘子不日便要成婚,你们相见,莫教旁人知晓。”
顾窈娘闻言眼眶又是一热。从前父亲严厉,母亲也不亲近,父母都是不善言辞之人。虽知道父母对自己都是真心疼爱,却终究有些遗憾。如今得到二叔如此信任,她只觉一股热流心中流淌。
她上前伏跪在脚踏上,将头轻轻靠在顾行之膝头,唤了一声二叔。
顾行之并未料到她的举动,有些怔愣。他这么多年孑然一身,未有子女,从未与小辈如此亲近,倒有些手足无措。
窈娘出生时他也抱过,小小软软,如同面做的娃娃。他甚至不敢收紧胳膊,生怕捏疼了她,却又不愿松手,只想将她纳于自己羽翼之下。
她自出生起,便是自己想要守护的骨血至亲。他盼着她平安顺遂,安宁一生。她原本也如他所想,安稳长大,父母疼爱,青梅竹马长大的郎君也与她定亲,只待成婚。
可如今到底是天降横祸,搅了她原本的安稳一生。
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少女发丝柔软,带着些冷然的清香。
“窈娘,你往后……”一句话在口里打着转,他还是说道,“大哥大嫂希望你能够在朔京觅得如意郎君。你自己如何想?”
窈娘抬头望着他,眼神澄澈,却有丝缕茫然。
“二叔,我不知道。”
她想着过往种种,只觉前路杳杳,心中彷徨难解。
“我真的能寻到一个好郎君吗?像我爹那样,身边只有我娘一人,算得是好郎君了。可是家里的大事小事总是爹说了算,娘从不自己拿主意。我总觉得,娘也是有自己的主意,可她从来不说。我觉得娘不快活。”
顾行之点点头,听她继续往下说。
“我不想像娘那样,时时处处总是以夫君为先。可是哪个女子不是以夫为天?若能觅得如意郎君,他爱我、敬我、善待我,便算是天大的机缘,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女子,从小便被教导,必须以夫为天,孝敬公婆、贤良温顺。为何我与一人结为夫妻,我爱他敬他便是我的本分,他善待我便是他的德行出众?这不公平!”
顾窈娘见顾行之似是有话要说,只装作未见,继续说下去。
“二叔,我和秦毓秀虽早有婚约,青梅竹马长大。可他素来一心只在圣贤书,又拘着礼数,我与他本就没有多少情意。不过是父母命,我当他是未来夫君敬着。
他另有婚配,我本没有这般在意。可是您知道旁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秦毓秀是文曲星下凡,我一个乡下丫头,本就配不上他,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退婚也活该。他们说我必然是妇德有亏,秦毓秀才会方中了秀才,便不要我了。他们说,若非我德行有亏,身有暗疾,为何秦家连个妾都不愿让我做?
我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何平白要给他做妾!分明我才是受辱之人,我日日在家孝敬亲长,我什么也没做错,偏偏……偏偏……”
为何偏偏被退婚,受此大辱!她心中委屈压抑不得,翻涌而出,眼泪如雨汩汩而出。她把头埋下,不愿自己这副样子被顾行之瞧见。
顾行之既惊且怒。他自是知道窈娘此番处境必不好过,可谁知流言竟如此,字字如刀?
“秦家欺人太甚!”
“不关秦家的事。”顾窈娘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不论和我退亲的是哪家,只要有这样的事,流言便会如此说我。可恨的是,这些流言都是平日里相熟的婶子们嘴里传出来的!
娘怕我伤心,不与我说,可我怎会不知?我也会出门,那些人看着我那种眼神,我真的忘不了。
二叔,为何都是女子,她们明明知道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为什么她们还这般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