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窈娘站在门外静静听着,纹丝不动。母亲嘴拙,往日里与自己好似并不亲近。可遇上事,却总是护着自己的。
她已经能想象母亲当时有多慌张无措,旁人听到秦大娘那番话必会认定是自家散播了谣言。母亲害怕别人信以为真,一时口快,却又当众说了两家如何订亲。无论周遭的人信了哪种说辞,对自己都算不得好事。
碧桃已是听得气红了眼。秦家背信弃义,还把脏水往旁人身上泼。先是要窈娘做小,又是污蔑顾家捏造订婚流言。好不要脸!
顾夫人带着哭意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
“老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圣人要是知道窈娘从前和秦毓秀订过亲,窈娘会不会有事啊?平生呢?两个孩子会不会有事啊?”
顾夫人显是悔极了自己一时冲动同牛满香说的话。可是当时情境她真是恨极了,竟是一点理智也顾不得了。
顾先生强压着对秦家的怒火,宽慰着慌乱的妻子。
“不怪你!是秦家欺人太甚!你做得很好!”
他正待再说,却听得门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吱吖一声。
顾窈娘踏步走向房中,没想到正好看见父亲揽着母亲,也不由心下尴尬。但也只得装作无事发生,无视父母错愕的神情,径自走向下首坐下,示意碧桃出去,关上了门。
顾夫人与顾先生赧然地分开,端坐在椅子上。
“你何时过来的?”顾先生问道。
“我没走。”
那就是全都听见了。
顾先生看着理直气壮的女儿,想要发火教训一下,却终究狠不下心,毫无办法。
“你怎么看?”
“我想去朔京。”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顾夫人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讷讷道:“去朔京做什么?”莫不是当真放不下秦大郎?
“不行!”顾先生下意识便反对。自己要当值,自然是不能陪着窈娘去朔京;儿子跳脱冲动,自也不能陪着同去。那便不能去!好好的小娘子,没得跑去朔京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作甚?
父母一开始不会同意,顾窈娘早有预料。但她经过这几天的考量,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十年恩义,秦毓秀能说断就断,我却是不能的。他得了圣人亲赐,这门婚事自然只能作罢。可咱们顾家予他的情分、予他的钱财,都得好好算算。更何况如今,都是因为他娘!他娘什么都敢胡说,旁人才跟着羞辱我!他秦毓秀欠我们家的、欠我的,都得一一算清楚。”
“简直就是胡闹!”顾先生背着手在堂屋走来走去,复又看着窈娘道,“哪也不许去!”
见窈娘并不答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由又提高了声音——
“听到了没有!”
又为自己对女儿如此疾言厉色后悔,忙又柔声道:“窈窈,咱好好待在家里好不好?”
顾窈娘恳切地看着父母:“爹、娘,因为秦毓秀,咱们家丢了多大的脸?我总得知道,秦毓秀是迫不得已舍弃了我,还是他明知我会被人议论中伤,却还是贪慕权贵,负了我。”
“有那么重要吗?他秦毓秀怎么想的,重要吗?你乖乖在家待着,爹以后一定给你寻一门比秦毓秀还好的亲事!”
“重要。很重要。”顾窈娘十分坚定。“他若是无可奈何,我不怨他;若是他当真负了我,他须得道歉,付出代价。”
顾先生一直以来本就不赞同女儿出门行走,女儿家就该安生待在家中,到了合适的年纪嫁人、相夫教子。更遑论如今还有一把未知的刀横在头顶?
“如今众人都知道你和秦毓秀订过婚,若是圣人知道了,觉得失了面子,你去朔京不是去送死吗?”
顾夫人听了丈夫所言,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歉疚。都怪她今日气得狠了,口无遮拦地什么都说,此前的安排和委屈都白费了。
顾窈娘轻拍母亲的后背,安抚着母亲。
“哪有那么严重?圣人会震怒,不过是秦大娘揣测吓唬咱们的。秦大娘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她作出轻松模样,“虽然咱们没见过圣人,可坊间都说圣人宽仁,难道当真容不下我这个被辜负的可怜女子?”
顾窈娘心中亦是没底,但不愿见母亲自责,想着办法宽慰。且她心中总有一股劲拗着——无论如何,她可都是受害者。圣人总不能拿她撒气吧?这是不对的!圣人总不会犯错吧?
更何况,缘何她便只能坐在家中等待长辈的安排?
“我长这么大,从未出过青云县。我也想去朔京看看。”顾窈娘想,朔京的男儿不知是何样风姿,秦毓秀在青云县算是个极出挑的才俊,不知在朔京又算个什么?
心中想着,面上也不禁露了心意。
“不行!你哪也不许去!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婚事的事,自有我们长辈做主,不是你一个闺阁女儿家应当过问的!说出去……”话方一出口,顾先生也知道自己此话着实刻薄,可心中又实是不愿见女儿为婚事忧心。在他心中,儿女未来皆由长辈所计,顾窈娘着实不必也不该为此奔波。
气氛陷入凝滞,顾先生停下来似在斟酌用词,却终究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不好听。”
顾窈娘只恨父亲说话过于难听,不愿再说话,只抿着唇不发一言。她心知无法说动古板的父亲,便也不再多言。
顾夫人自来以夫为天,心中虽是疼惜,却也不愿在小辈面前拂逆丈夫。堂中霎时安静了下来,一家人沉默相对。
待得夜里,顾夫人与顾先生就寝,顾夫人方才将自己心中考量说与丈夫。
她心知窈娘并非轻浮女子,今日丈夫所说,实在是刻薄,小姑娘如今只怕是心中委屈难言。且窈娘心志坚定,心中认为“应当”之事便会竭力去做,一味劝阻,只怕适得其反,迫得窈娘背着父母偷偷绸缪行事。
事已至此,倒不如答应让她前往朔京,只约法三章,需得时时常与家中通信,不许鲁莽行事,方才顾得两全,不至于让孩子完全脱离了看护。
孰料顾先生闻得此言,便生了怒。他最是守礼刻板,只认定窈娘不可离家外出,其余诸事都可容后再议。大骂顾夫人妇人目光短浅,心思歹毒,平日里便与窈娘不甚亲近,如今窈娘出事,便恨不得将窈娘扫地出门。
顾夫人只被骂得莫名其妙,她含着泪怒视着顾先生——
“好好好!窈娘现在好歹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害她!你日日守着你那三从四德,你便逼得她和慧娘一样,在家里发了疯,你便高兴了!”
说罢,翻身披上外裳,在房中噼啪翻腾一阵声响后,便摔门而出。
顾先生从未见过妻子如此盛怒,颇为惊讶。妻子口中的慧娘是自己嫡亲的妹妹,幼时亦是如窈娘那般有主见。只是发生那事后,自己为着慧娘名声考虑,日日将她拘在家中,多年前便已郁郁而终。
今日两次失言,他也曾愧悔自己说话让人难堪,却也舍不下脸去道歉。
见妻子将妆匣摔摔打打负气出门,心虚地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