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燕正和三十七年。
九月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朝会。
那个平庸了半生的太子,忽然当众奏请,要求皇帝废掉他的储君之位。
言辞恳切地道自己无才无德、难当大任,上不能明悟君心、下不能抚恤黎庶……没有能力也担不起大燕的江山社稷,实非明君之选,希望他父皇能另选他人。
太子的话说完,朝堂上各方反应不一。
有神色怅然似有所悟的,有心怀怜悯摇头叹息的,有一言不发静静观察的,有引经据典出列劝解的,更有大惊失色、惊呼让太子殿下三思的。
偌大一个朝堂,竟然泾渭分明的分出了好几个派系。
太子站在台下,神情哀切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坐在御座,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长子。
最终,在朝臣吵吵嚷嚷的争论声中,在御史高呼嫡长不可废的谏言声中,皇帝长叹一声,到底还是决定顺了太子的意。
只是,废储到底是一件大事,不是说废就能立刻废的。
不过,看太子本人那决绝的态度,想也知道朝臣们即便会反对,其阻力也不会很大。
……
当夜,太子东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一直称病在坤宁宫休养不肯见人、也好久都不发一言的皇后李氏,竟然同自己的儿子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吵。
无关人等全部被屏退在外,能听到争吵声的唯有心腹。
皇后目眦欲裂状若疯癫,一下一下猛扇儿子的脸:“你!你!你这个混账东西!哪个叫你自作主张?自请废储?本宫看你是昏了头!”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本宫殚精竭虑为你这个扶不上墙的混账东西筹谋,你便是如此回报的么?”
“我叫你耐心等一等……再等一等,你为什么不听?脑袋一热说不当太子就不当太子?蠢货!枉本宫精明一世,为何生出你这等蠢货!”
“你叫李家日后如何自处?你叫跟在你身后的官员如何自处?”
“你叫广陵、广恒日后又该如何自处?那可都是你的亲儿子!难不成你想让他们日后只能过那仰人鼻息的日子?糊涂啊你!”
“说话!为何不说话,在朝堂上不是很能说么?现在怎么哑巴了?”
太子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那么木然的站在原地,任凭自己的生身母亲一下下的抽打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听到皇后叫他说话。
太子神情凄苦地望着母亲,缓缓跪倒在地。
原本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很快就淌了满脸,声音哽咽字字泣血:“母后,您想要儿臣如何做您才满意?如果有可能,儿臣宁可不要生在帝王家。”
“这么多年,儿臣究竟过得是什么样子日子,您真的不了解么?”
“平庸!无能!一无是处……这些外界对儿臣的评价母后您难道听不见么?父皇曾几次动念易储,您可知儿臣心中是如何的提心吊胆和惶惶不可终日?”
“母后……儿臣真的累了!倦了!怕了!”
“我没有那个能力,您又何必非要叫儿臣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呢?”
皇后听着这带着哭腔的字字句句。
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她气到浑身发抖,扬起手臂狠狠甩了过去,这一巴掌用了全力,太子的嘴角都被打出血迹来。
“混账东西!既然生在帝王家,就注定逃不开去争去抢!你有本宫在身后替你筹谋,慌什么?你是嫡长子!你是本宫的儿子!”
“你就该坐那个位置!平庸不要紧,你还有儿子,本宫还有孙子!”
说到此处,皇后软下了神色,伸手抚摸着太子的脸,眼神复杂哀伤:“昭儿、昭儿,听话!母后都是为了你,你再等一等。”
“你想想母后,想想两个孩子,去向你父皇道个歉,就说……”
太子猛摇头。
表情绝望、涕泪横流地打断了皇后的话:“母后,就是为了两个孩子,就是为了您,儿臣才最终做下了这个决定。”
“母后,舅舅他死了,他死了啊!他死得不明不白,连父皇都没办法替他伸冤,儿臣不知道您最近到底在谋划些什么,想来、应该是对付那人的。”
“可是母亲!我们斗不过的啊!”
“您醒醒吧!”
“儿臣……儿臣实在不想有朝一日,会、会在自己的枕边看到母亲和孩子的项上人头!儿臣承受不住的母后,求您了,算了……算了!”
“……”
“儿臣观小十一品行,他、他是个好孩子,会善待我们的,母后,我们不争了、不争了好么?”
“别争了!求您!”
话说到此,太子彻底泣不成声,整个人哭到抽搐,跌坐在地抱着皇后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是幼时受了委屈向母亲哭诉的孩童。
皇后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任由儿子的眼泪沾湿了自己华贵的衣袍。
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良久,良久,伴随着太子的呜咽声,皇后终是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落。
“罢了……”
自从亲眼目睹哥哥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她就疯魔了。
刚才还咒骂儿子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如今细细想来,她最近谋划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不计后果、想要鱼死网破。
若是成了还好。
若是不成,她都不敢想象会遭到对方如何的疯狂报复。
上次还只是派杀手过去试探了一番,结果自己没过几日就收到了亲哥哥的首级,这次呢?这次她可是安排了好几手准备,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
火药轰炸、火烧东山、死士、弓手、毒箭、骑兵……
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候,皇后还觉得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可如今冷静下来,她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人太过深不可测了。
连皇帝都不敢轻易与之为敌啊!
国师既然能来如自如的出入皇宫,就说明其行踪鬼魅。
自己就算计划得再周密又如何?怎么能确保行动的时候人就一定在东山上呢?
国师来历不明,没有至亲软肋。
她有!
若是计划失败,她自己死了不要紧,儿子全家、李氏一族也要跟着陪葬么?
不,不行!
国师无亲无故可以失败无数次,无非是一条命而已,可她若是失败一次,身边的血亲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血腥报复。
算……了……
这一口用仇恨吊着的气松懈下来,皇后的精气神儿也就垮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看他哭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哭得仪态全无。
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
像幼时一样。
……
大燕这场废储的巨大政治变动,没有流血,没有像前朝一样动辄几个月的相互推拉,朝臣只是象征性的劝谏了一阵子,算是很平和的度过去了。
后族及其姻亲没有抵抗。
太子手下的官员见大势已去,也没有过多挣扎。
大燕正和三十七年十月九日。
燕帝正式下旨,废除大皇子宫羽昭的太子之位,封梁王、赐居梁王府,即日起迁出东宫……
圣旨已下随后的便是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