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三月十八日丹玄武湖检阅大典的消息广为传播,前来建康观看检阅大典的人将客栈住满,看着街面上车马不断,人流不息,有老人感叹,建康城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不说朱雀桥外的长干里、小长干,便连石头城、丹阳郡都住满了前来观看大典的士人商贾。有人将自家宅院的空屋租出,也能收取百钱一间的费用。
东长干南面有处茅屋院落,主人张亮将西面的三间房屋腾出租给广州来的商人。
这伙商人一共五人,为首的东家姓徐,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面容冷肃如铁,浓眉如弯刀向上扬起,让人望而生畏。四名伴随身佩刀,高矮不一,但个个精壮,举手投足带出彪悍之意。
这伙人早出晚归,申末时分,听到院中动静,张亮从窗缝后偷偷地往外张望,是那个姓徐的客商带着仆从回来了。
“张郎,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平常商贾,别惹出事来,还是早些让他们离开吧。”
张强犹豫了片刻,轻声道:“一天四百钱,这伙人若能住上十天半个月便能抵仆在店铺中大半年的薪酬了,怎么能把财神爷往外推。”
回头望见妻子脸现害怕之色,张强一咬牙,道:“你等会带了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住,过半个月再回来。带上一千钱,你爹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西屋,徐道覆四平八稳地坐下,随从钱明抓起案上的陶罐倒了碗凉水奉上。
左侧满脸横肉的汉子王展扭动着脖子,不满地道:“徐爷,二十两金才换得二张上席帖子,京中这帮狗贼真贪。”
徐道覆不急不缓地道:“朝廷的官员越贪,对咱们来说越是好事。金子不会长腿跑了,到时候取回来便是。”
屋中几人都笑起来,这些年他们四处抢掠,珍宝、女人都抢了不少。建康城比起番禺来可富庶了许多,有钱人都住在此,在两天在街上看得眼花缭乱,若能攻下建康,肯定能抢个盆满钵满。
听着手下热切地议论着杀人放火抢劫的勾当,徐道覆面无表情,想着心事。他此次奉卢循之命前来建康打探虚实,没想到遇到了检阅大典,自要探探晋军虚实。
徐道覆是卢循的姐夫,卢循又是孙恩的妹夫,孙恩不满叔父孙泰被司马道子父子诱杀,又恨北人南下后对南方士族打压,遂率军起义,祸乱三吴。
卢循本是三国名士卢植的后人,孙恩起义时随同造反,连带着徐道覆也成为军中将领。等孙恩投水而死,徐道覆劝说卢循对外宣称孙恩借水仙去收拢残兵败将。
卢循用徐道覆之计,称孙恩为水仙,果然聚得数千之众,假意归顺朝廷得授永嘉太守,休养生息一阵等到势大后命徐道覆率军夺取了广州。
占领广州后,徐道覆劝卢循趁朝廷正与桓玄残部作战无暇南顾之机假意归顺,卢循得授广州刺史,徐道覆为始兴相。
然而,卢循和徐道覆皆知,等朝廷安定下来,定然会出兵讨伐。徐道覆劝说卢循招兵囤粮,打造船只,预做准备。
杨安玄在荥阳破魏军,逼秦国退还上洛、弘农两郡;谯纵在西蜀夺取益州,建立蜀国等消息传到广州,徐道覆动念游历天下、结交英豪,以待时机。
过完正月,徐道覆辞别卢循带了几名随从由番禺出发,一路北上邕兴、杜阳、湘东到达长沙,继续北上至巴陵,然后到达饱受战火、满目苍夷的江陵城。
从江陵买船沿江而下,过夏口到浔阳看江州兵马,桑落洲头探寻当年刘毅破桓玄荆州军的地形,三月份才从历阳出发进入建康城。
来到建康城不久,但听到了朝廷有意在玄武湖检阅三军的消息,阅兵之后还有徐、江、豫、青、雍以及六军的演武比试,徐道覆此行就为探朝廷兵马的虚实,当然不会错过机会。
随从探得消息,主持检阅大典的是祠部尚书殷仲文,他的部曲在京中兜售观看检阅的座席,徐道覆立时动了心,想寻机刺杀武陵王或刘裕等人。
…………
三月十八日,辰初。
前往玄武湖的大道已被车马人流挤得水泄不通,徐道覆几人卯正便开始动身,还是被拥堵在人群中,一刻钟时间才向前走了里许。
钱明个头高,踮起脚朝前看了看,道:“前面都是人,此处离西校场还有七八里,怕是要耽误已正检阅大典了。”
王展焦声道:“让仆推开人群,护着徐爷前行。”
徐道覆沉声道:“不可,推搡人群定然引发骚乱,欲速反不达。且等等,官府应该会派人维护秩序。”
殷仲文昨夜便住在西校场中,参加检阅的军队、船只皆已在校场西面军营之中待命。
接到道路拥堵的消息,殷仲文让护军将军马宏领了六百兵丁前去疏通道路,不准车马前行,将行人分成两路,有坐席帖子的走左路,普通百姓走右侧。
车马靠边后,行进的速度变快了许多,观看大典不许佩带兵器,徐道覆等人身上都暗藏着短刃。
巳时刚至,徐道覆等人来到校场,木栅围成几个入口,根据帖子将人群分别引开,徐道覆和钱明持上席帖子被人领着前往北面的芦棚。
芦棚皆搭在木台之上,高出地面五尺,正中是将台,琅琊王、武陵王以及刘裕等人会在将台上观看大典。
上席一共设了十个芦棚,用甲乙丙丁标注,棚内十张案几错落排成两排,极为宽敞,比起中席和下席舒适了许多,前面正对着校场,高出地面五尺,能看得清清楚楚。
殷仲文被杨安玄提醒,今日大典人多手杂,要防着有人行刺,上席要严加防御,抽调了游击军二百人护卫在木台之前,至于将台,更是防守森严,四角都有持枪的兵丁看护,根本不让人接近。
徐道覆的席位是壬字棚,离将台有些远。进棚落坐,与钱明两人共用一张案几,案几上有四个碟盘,盛放着点心,还有一壶茶水,侧角还有四名侍女听候招呼。
徐道覆暗自懊恼,早知道棚席按天干标别,就应该买戊、己两棚,这两棚在将台的左右两侧。
校场的面积极大,长有八百步,宽约四百步,可以容下三千人列队。北面正中是上席,两旁延展开去是中席,南面一溜芦棚则是下席所在。
王展三人挤在下席,阶梯状木板搭成的座位,前后左右都是人群,想要走动都难。王展愤声道:“早知道不如不要席位,还能四处走动。”
黑脸郑石仰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没有作声。
“这算个毬,当年在海上……”话没说完,脚被重重地踩了一下,王展喷了口粗气,不再作声。
校场旌旗飘扬,猎猎生威,徐道覆拿起块点心咬着,悠闲地打量着校场四周的旗帜,分辨它们属于哪只军队。
巳时三刻,号角声从身后玄武湖中响起,人群变得激动起来,纷纷朝玄武湖边涌去。
徐道覆在芦棚中站起身,从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从东面驶来数百条船。雍武湖浩浩荡荡,数百只船排列成方阵型,护卫着中间两艘五丈高的楼船。
号角声刺破苍穹,战船上旗帜飘扬,船舷四周肃立着身披盔甲的将士,威武雄壮。
岸边的百姓欢呼雀跃,徐道覆暗暗撇嘴,朝廷的水师不过是手下败将,如今广州水师已暗中置下战船千艘,这二三百艘战舰遇上自家战船,定然有去无回。
捋着短须注意观察着逐渐靠近的战舰,徐道覆很快发现这些舰只船体低矮,心中有了主意。此次归去后要将船只造得高锐些,这样与朝廷的船只相遇只需直接撞上去,便可将朝廷的船撞碎。
号角、欢呼声中,数百艘船在旗帜的指挥下变换队型,或前突、或回旋、或齐进,金鼓声中喊声震天。
湖面上操练的热闹,岸上百姓叫得如痴如狂,徐道覆嘴角却露出轻蔑的笑意,朝廷水师倒是演戏的好手,不去勾栏唱曲可惜了。
华而不实,方才一艘艨舯舰后撤,船上的兵丁居然站立不稳。湖面平静尚且如此,若是到了海上恐怕要不战自溃了。
水师操演了一刻多钟,号角再响,船只排列整齐地停在江面,两艘楼船在六条艨舯舰的护卫下缓缓靠岸。一群人顺搭板而下,徐道覆冷冷地看着那群下船行向将台的王孙贵胄。
走在最前的白面微须年轻人应该是琅琊王,头上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身旁面带笑容、身形瘦削的应该是武陵王司马遵,徐道覆目光掠过两人,恶狠狠地盯着昂首阔步的刘裕。
刘裕,义军的死敌,无数兄弟死在他的手中,徐道覆真想从怀中掏出短刀,跳下芦棚扑向刘裕,将他的人头割下告祭战死的弟兄。
司马德文等人在兵丁的护卫下登上将台,站在将台高处向四周百姓挥手示意,校场内欢声雷动。
“威武”、“万岁”的呼喊声犹如浪潮般汹涌而来。司马德文激动得全身颤动,万余人的欢呼有如雷霆滚滚,远比朝堂上臣子们的恭贺声让人心醉神迷。
司马遵面色泛红,目光从校场四周欢呼的人群扫过,喃喃轻语道:“民心未死,晋室犹存。”
抬起头微微仰望,不让眼中泪滴被人察觉,司马遵在心中暗暗祷念,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不孝子孙定当竭尽心力中兴我大晋。
司马德文左后侧是受邀前来观典的秦使姚逊德,姚逊德是姚苌之弟姚尹买的孙辈,因为喜欢汉族风俗,晋秦建交后,姚兴便把这个侄儿派往建康担任驻晋的秦使。
虽然极喜汉家文化,但姚逊德骨子里仍是秦人,心向己国。
听到大典上百姓欢声雷动,姚逊德心中暗自嘀咕,本以为晋室已是日薄西山,不用几年便会分崩离析,从校场上百姓的欢呼声来看,晋室的民心犹存,晚间要写信告知天子今日所见情形,劝说天子再等几年南攻。
悄然地张望了一下台上其他人的表情,豫章公刘裕脸带微笑,面容平淡;安成郡公何无忌正悄声跟他说着什么;南平郡公刘毅张着双手向四周示意,仿如这欢呼声为他而起……
姚逊德特别留意何无忌的身侧秦国的死敌弘农公杨安玄,杨安玄背着双手,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大概感觉到目光,回望过来,姚逊德连忙转脸避开。
刘裕、杨安玄、刘毅、何无忌等人都是沙场名将,若是几人能同心合力辅佐晋室,以晋国疆土辽阔,百姓众多,若是缓过劲来那么秦国危矣。
眼光余光再度从众人脸上掠过,他来建康大半年,对晋朝内部的情形有所了解,刘裕势力最大,坐镇京口遥控京城,江州、荆州乃至青州、徐州都被他的亲信掌握,将来极可能取代晋而立。
刘毅显然不甘屈于刘裕之下,暗地里拉拢门阀试图分庭抗礼,至于杨安玄,此次进京的表现显示也想插手朝政,可以想像晋国的朝堂上将会乱成一锅粥,这样的晋国对秦而言不过是待宰的牛羊。
东面人群之中,东城崔氏绸缎庄的掌柜崔旻跟着人群一起欢呼雀跃,叫得响亮,他是魏国设在建康城中的眼线,每月一次将晋国发生的大事小情通过前往北方的商队送往野王城。
宜都公伐晋失利后,天子大为震怒,召其回平城养伤,让卢乡公长孙肥接任豫州刺史(北魏)。卢乡公到任后下令加大对晋国的侦探力度,玄武湖检阅大典肯定要报与卢乡公知晓。
鼓声“隆隆”响起,由缓到急,最后如同爆豆一般,人群安静下来,心跳随着雨点般的鼓声越来越急。
突然鼓声一停,万余人的校场上鸦雀无声,西面的驻地旗帜从左右分开,一队盔明甲亮的军兵持长枪,列着方阵,踏步而出,检阅大典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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