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举兵攻打洛阳,建康城内微风轻澜。
去年三镇作乱,王恭身亡、庾楷败逃,荆州殷、桓、杨分别占据荆、江、雍三州,实际已成割据之势。
洛阳告急,朝堂诸公分成三派,以谯王司马尚之、五兵尚书董怀为首的一派认为洛阳是国之故都,意义重大,而且洛阳若失,淮河、汉水一带将落入秦人之手,要合豫、青、衮等数州之力相救。
另一派护军将军桓修则认为雍州杨佺期桀骜不驯,与殷仲堪、桓玄形如割据,正好借秦人之手削落荆、雍、江三州实力,可命殷仲堪、桓玄率军北上救洛阳。
吏部尚书车胤、祠部尚书郗恢、御史中丞江绩等人认为可参照三年前故事,命北府军出兵北上。
四月,司马元显子夺父权,任扬州刺史、司徒,与其父司马道子并录尚书事,司马道子府邸在东称“东录”,而司马元显府则称“西录”。
六月,尚书令王珣病逝;八月,左仆射王雅身逝,这两人是孝武帝时的重臣,虽然两人被司马元显架空,但朝堂上威望仍在,两人逝去对司马元显来说不亚于搬走了身旁的两块巨石。
司马元显将司徒让于琅琊王司马德文,又拜琅琊王师何澄为尚书左仆射。
何澄是晋穆章皇后何法倪之兄,品行高洁,但脚有疾不良于行,时常卧病。
司马元显以天子名义特准其不用朝见,可在家处理政务,又让其领扬州大中正之职,用散骑常侍张法顺佐之。
至此,朝堂大权被司马元显牢牢把控,从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府门前的情形便可尽知,西录门庭若市,东录门可罗雀。
争论了五六天,朝堂众臣仍没有一个结论。谯王司马尚之的奏疏呈来,称杨安玄率汝南郡兵一千四百人北上救援洛阳。
奏疏宣读之后,祠部尚书郗恢奏称杨安玄此举乃弥天大勇,朝庭应该加以奖赏,五兵尚书董怀附议。
领军将军孔安国(孝武帝逝后转任)以为,杨安玄未得朝庭授意,仅得谯王许可便擅自领军出征,应加以严斥。
丹阳尹司马恢之奏称,汝南太守杨安玄是雍州刺史杨佺期之子,要查问杨安玄是否得了杨佺期授意。
江绩和车胤两人坐在一处,江绩轻语道:“车兄,你这个弟子倒是勇于任事之人,与其父不同。”
车胤捋着胡须,有些自得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安玄确实当得个‘勇’字。”
见众人争论不休,司马元显起身道:“此事待愚禀过父王,再听听何仆射的意见再做决断。”
驱车回府,司马元显知道府中有不少人等候,特意绕了个弯先来到会稽王府。
王府的佐官听闻世子来了,纷纷出来逢迎,谁都知道这位世子权倾朝野,看看两府门前的车辆就知道了。
若是能投了这位世子殿下的眼缘,从东录转到西录,虽然相隔不过里许,却是天壤之别。
“父王在何处?”司马元显昂首大步朝里走,问道。
从事中郎梅琛哈着腰笑道:“世子,大王在清音楼听戏呢。”
司马元显夺了父亲的权柄后,便让赵牙新修了这清音楼,让司马道子安心听戏饮酒。
清音楼是两层的木楼,戏台建在一楼的通道之上,观戏人可在坐在楼上观赏。
司马元显来到清音楼时,正听里面唱“……岁岁春风长野苔;山上桃花红似火,一双蝴蝶又飞来”。
“化蝶”是梁祝最精彩的部分,司马元显陪父亲听过多次,情不自禁地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脚步踏入楼内,恰好赵牙唱罢,司马元显站在戏台侧旁,笑道:“赵牙,你的唱功越发圆润了。”
赵牙看到司马元显,急忙从戏台抬阶而下,深深躬礼道:“赵牙见过世子殿下。”
司马元显点点头,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饮酒的司马道子,整衣施礼道:“孩儿见过父王。”
司马道子望着英气勃勃的儿子,心中百味杂陈,冷哼一声道:“罢了。”
司马元显上楼,亲自给父亲斟酒,嘘寒问暖地问候了几句,旁边赵牙帮着凑趣,司马道子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父王,秦军再度东来夺取洛阳。此次秦军出动五万大军,怕是来意不善。”
司马道子将手中杯放下,冷声道:“现在朝政掌握在你手中,如何处置你自行决定便是。”
司马元显陪笑道:“父王,孩儿初掌朝政,哪能跟父王相比。父王虽然安居府中,却是擎天玉柱,孩儿遇事还不得向您请教吗?”
对儿子的这句奉迎,司马道子还是颇为受用,微微一笑道:“元显,你志气果锐,但性情严苛,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
司马元显低着头恭听,眼睛乱转,心中不耐烦,他越来越不愿来见父亲,每次来司马道子都要啰哩啰嗦半天。
赵牙看出司马元显的不耐,趁着司马道子说话的空档道:“天下皆知大王父子英明神武,定能驱逐胡虏、重我失土。”
司马道子父子对视一眼,皆露欣然之色。
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道:“杨安玄是员虎将,他既然得了谯王许可率军前去救援洛阳,不妨让他前去。再让谢琰派遣八千北府军北上,洛阳毕竟是国之故都,让秦人夺去颜面无光。”
在东府陪司马道子吃罢晚饭,让人送酒醉的父亲前去安歇,司马元显回到自己府中。
虽是戌时,府门前仍然车马不断,看到司马元显下车,立时一群人围了过来,“见过世子殿下”、“司马刺史安好”,一片乱糟糟的叫声。
司马元显笑吟吟地还礼,这些人有朝庭的官吏,也有名士俊杰,灯光下一个个满脸通红,激动不已。
在众人的簇拥下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大堂,闹哄哄又喝了半个时辰,司马元显起身入内堂,举手招呼张法顺入内说话。
众人羡慕地看着张法顺跟着司马元显离开,世子殿下身边近臣谋士无数,这位张常侍稳居第一。
室内弥散着淡雅的茶香,司马元显深嗅了一口,道:“酒能忘忧,茶可清神,酒后饮茶正宜。”
张法顺摇动羽扇,道:“殿下从大王处而来,不知大王是如何说的?”
“父王认为杨安玄勇气可嘉,再从北府军派八千兵马前去救援洛阳。”司马元显眉头微微一皱。
想起杨安玄,司马元显心中仿如有根隐刺,总觉得不舒服。
张法顺明白司马元显的心思,缓缓语道:“杨安玄文武兼备,勇于任事,若用之得当会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
在心腹谋士面前,司马元显没有隐瞒自己的忌惮之意,道:“愚就怕此人将来会像其父一样,难以驾驭。”
张法顺笑道:“世子手握天下权柄,天下英才皆愿效命,何惧区区一个杨安玄。昔年魏武帝说待吕布有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远扬’,亦可用于杨安玄身上。”
听到张法顺将自己比成曹操,司马元显眉开眼笑道:“先生乃愚之诸葛武侯也。”
张法顺昂然起身,身上锦袍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对着司马元显施了一礼,张法顺道:“仆试为殿下解天下之势。”
西壁挂着张天下形势图,是张法顺精心所绘,献于司马元显的。司马元显将这张丈许高的天下形势图挂在自己的内堂,不时揣摩,畅想秦皇汉武功绩。
拿起一侧的竹棍,张法顺在图上划了个圈,道:“我朝国土虽大,但积弱已久。殿下请看,秦、魏、燕占据河北之地,长江中上游又被荆、雍、江三州割据,朝庭能倚靠的州郡不多。”
点了点历阳城所在,张法顺不无忧虑地道:“仅凭历阳钳制江、雍、荆三州,仆恐力单势薄。”
司马元显起身来到图前,道:“先生的分化之计已然奏效,殷、桓、杨之间争斗已起,互相提防,一时间无力针对朝庭。”
“不错,殿下要趁起良机招募兵马,壮大实力,将来才能应变。”张法顺道。
司马元显叹道:“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夺权以来,司马元显鬻官卖爵聚敛钱财,府中所积比皇室还要富有。
司马元显渐渐变得骄侈起来,赏赐近臣和侍姬无度,张法顺自己每月都能得到司马元显赏赐的珍玩财帛,折钱不下于二百万钱。
张法顺听闻,司马元显上个月赏赐侍姬王异南国进贡的珍珠一斗,粒粒圆润大如小指,这一斗珍珠便足够三千将士一年所食。
张了张口,张法顺将劝谏司马元显拿出家财募兵的话吞了回去,他的富贵系在司马元显身上,说这种损人害己的话实为不智。
司马元显的目光落在洛阳之上,道:“秦军此次大举东侵,洛阳危矣。杨安玄若能救下洛阳,愚不妨予他场富贵,要是折在秦人手中,那便要怪他命不好了。”
张法顺道:“除了洛阳告急,幽州刺史辟闾浑奏报,燕王(南燕)慕容德派兵侵略青幽之地,战事四起,仅凭数万北府军恐怕捉襟见肘,难以支应啊。”
司马元显长叹一声,道:“流民已被招募殆尽,到哪里找兵源啊。”
竹棍在三吴之地轻巧地划了一下,张法顺道:“三吴之地,膏腴千里、人烟富庶、士族众多。前次王廞反叛轻易招聚数万之众,这些人多是士族所荫的客户、佃户。”
王恭两次起兵,三吴之地因依附王恭和孙泰受到朝庭打击,后来通过王异厚礼扬州刺史司马元显,才免了灾祸。
司马元显笑道:“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若是将三吴公卿以下的官奴、荫客、佃户等移置京师,以充兵役,至少能多出三五万兵马来。”
张法顺提醒道:“此举牵连至三吴之地的门阀士族,殿下要徐徐图之,切不可急切。”
在司马元显的眼中三吴之地就是自家菜地,他不以为然地道:“愚为扬州刺史,三吴之地有求于我,怎敢抗命行事。”
张法顺又道:“殿下总理国事,威德日重,当受百官尊崇,可命祠部拟定礼仪,公卿以下见殿下拜,殿下生母应加号会稽王夫人,授金章紫绶,以示尊贵。”
司马元显开怀笑道:“正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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