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府衙后院小花园中的石榴花红艳胜火,迎接着巡视属县的杨主簿归来。
太守卧病,主簿代为出巡,主记室辛何被杨安玄安排在府衙理事。
辛何在府衙任职多年,对政务十分熟悉,素日为人谦和,与衙门内的官吏相处得不错。
即便如此,推诿扯皮、暗中掣肘、阳奉阴违,辛何如履薄冰,事事小心,二个多月时间瘦了一圈。
看到杨安玄,辛何松了一口气,叹道:“杨主簿再不来,愚可要撑不下去了。”
杨安玄看看瘦削的辛何,感激地道:“辛记室受累,愚记下了。”
辛何心中一暖,有这句话这些日子的辛劳总算值得了,等杨主簿升为太守时,自己八成是要往上升一升了。
小事辛何能替为处理,大事却要杨安玄决断。辛何禀道:“杨司马,四月十五日刺史府来公文,命汝南郡调动一千人马、准备好三个月所耗的粮草辎重,征夫一万于六月底前到达历阳城待命,违令严惩。”
接过公文看了看,杨安玄思忖庾楷此时调动兵马,八成是想协同王恭起兵作乱,大战即将到来。
杨安玄问道:“周太守如何说?”
自打陶胜给周安看病开方之后,周太守的病情轻了几分。周太守听陶胜讲他的病因是水土不服,越发坚定了回益州老家的心,已经数次呈文向朝庭请辞。
“周太守说此乃军事,让杨司马自行处置。”辛何苦笑道:“仆见周太守已经打理好了行囊,只等朝庭批准了他的辞呈,便准备动身了。”
杨安玄笑笑,周太守是打定主意要归乡了,届时自己应该能接任他的太守之职,是好事。
辛何忧心忡忡地道:“杨司马,庾刺史一连发来三封公文催促,只是此时青黄不接,到哪里筹措粮食。眼下正是农忙之时,征夫一万,会像去年那样误了农时,怎么是好?”
府库赈灾还余下两万余石粟米,日常所需能够满足,等到六月末夏粮收割,这趟难关才算彻底渡过。庾刺史此时召兵,对汝南郡无疑是竭泽而渔,原本元气大伤的汝南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杨安玄心如明镜,庾楷与王恭搭上了关系,召集各郡兵马准备出兵,只是庾楷不知道这次出兵会以失败告终,王恭身死、自身败逃。
明了历史走向的杨安玄当然不会站错队,道:“府库没有钱粮,辛记室,你行文让州府调运粮草来。”
辛何苦笑,庾刺史搜刮地方是好手,要让他出钱粮恐怕比铁公鸡身上拔毛还要难。
杨安玄见辛何苦着脸不做声,笑道:“你只管放心,照愚所说向州府行文便是,愚自会向会稽王说明。”
听到会稽王三个字,辛何放下心来,笑应道:“卑职知道了。”
在辛何看来,杨主簿一定是与会稽王暗中有联系,才会把庾刺史的公文不当一回事。
一直忙到酉时,杨安玄才回到住处。案上放了一大堆书信,杨安玄理了理,将那些往来寒喧的信放在一边,挑出父亲杨佺期的信先看。
杨佺期在信中告诉他三叔杨思平和二哥杨安远率领五百安远军到了江陵,家族在荆州实力大增。
信中提及,殷刺史对杨家越发倚重,三月向杨佺期提出结为儿女亲家,为其次子殷旷之求娶杨佺期之女。
杨佺期两女,一嫡一庶,嫡女杨湫才十二岁,庶女杨漓十五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殷家是上品世族,杨家南渡较晚,婚宦失所,上品门户本不愿与杨家结亲,现在殷仲堪主动提出结亲之意,杨家人自是欢喜。
杨湫哭闹不肯,袁氏也说女儿还小,等两年再议。倒是董氏动了心,旁敲侧击地想让杨漓出嫁。
杨漓现在打理着十余家面馆生意,是世人皆知的才女,面馆的生意红火,每家进账都在七八万钱以上,十余家面馆将近百万钱,杨家两女豪富为世人所知。
听了董氏的央告,杨佺期暗自苦笑,以殷家家世肯开口与自家结亲都是殷仲堪为了拉拢自己对付桓玄,哪有可能以嫡子迎娶杨家庶女,此事便暂时耽置了下来。
看到信,杨安玄心中不畅,说实话,杨安玄可不想自己的两个妹子有谁嫁于殷家。
殷家虽是上品门第,但世族家的子弟良莠不齐,像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只能报憾终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上杨安玄有心也插不上嘴。
信看完,杨安玄的目光阴沉下来,信中没有支言片语提及王恭即将起兵之事。
信尾所署的日期是四月十六日,算算时日王恭的信使应该到了荆州,父亲作为殷仲堪的亲信,没有可能不知道起兵之事。
有了筹粮之事,不由得杨安玄不多想,是父亲对自己生出不满,还是家族中有人对自己起了戒心,杨安玄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虽然心是穿越人,但活在当下,不得不牵念家族。
此次王恭、殷仲堪、庾楷三家联手,看似声势浩大,朝庭几无反抗之力,但却被历史证明了失败。
失败的原因后世研究者亦给出答案,其一是三方各怀心思,都以为朝庭会像上一次那样轻易屈服,包括杨家、桓玄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想利用起兵达成自己的目的。其二王、殷、庾互不信任,导致出兵先后不一,被朝庭分而治之。
杨安玄认为最关键的一点是主力军北府兵统率刘牢之的背盟,直接导致了王恭被杀和庾楷败逃。
对于杨安玄来说,如何选择是显而易见的事,庾楷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要汝南郡听命出兵出粮,正好借此事向会稽王通风报信。
站在司马道子一边就意味着与家族对立,杨安玄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为何父亲在信中只字不提起兵之事了,远有诸葛武侯三兄弟各效命一方,近有太原王氏分为孝武帝和会稽王所用,家族莫不是也想两头押注。
心结一解,杨安玄嘴角露出笑意,如此甚好。
先提笔给司马道子写了封密信,提及豫州刺史庾楷下令汝南兵马南下历阳待命,说到前段时日划豫州四郡归江州所辖之事,提醒会稽王谨防有变。
写完信,杨安玄又从信堆中翻出郭定的信,这位郭御史没等到杨安玄回归,于四月十五日与孙琳回返建康。
信很短,叙了叙旧,最后祝杨安玄鹏程万里。杨安玄揽信微笑,郭定身为暗使给自己写这封信,用意不言而喻,这份人情认下了。
…………
郭定等人还未进京,杨安玄的密信先行送到了会稽王府。
司马道子又连续数日未上朝,醉意微醺地坐在胡椅中听府中掾官读信。
“……庾刺史下令汝南兵马历阳集结,不知大王知否……前次大王有令划豫州四郡归江州管辖……不可不慎……”
司马道子腾地一下坐直身子,伸手道:“快将信给孤。”
重头到尾看完信,司马道子的酒意随着冷汗冒出,急声道:“备车驾,孤要前去东堂。”
东堂,从朝臣得知庾楷调动州内兵马在历阳集结,一片死寂。
司马道子问道:“杜尚书,豫州可曾行文上报?”
身为刺史可以调动州内兵马,但上千人以上的调动需奏报五兵部缘由,豫州并无外敌入侵,也无内乱发生,庾楷无故调动兵马,不能不让人起疑。
五兵尚书杜含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各州调动兵马归外兵侍郎董怀管辖,大王叫他来一问便知。”
司马道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含,此人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此等大事都不知,真是尸位素餐,孤原本就有意让外兵侍郎董怀代替之,看来要即早施行。
董怀从五兵部赶至,向会稽王行礼毕,司马道子问道:“董侍郎,豫州调动兵马可有奏报?”
洛阳谈判归来后,董怀风光无限,朝中诸人皆知其得了会稽王看重,升迁是早晚的事。
听到会稽王询问,董怀禀道:“豫州府衙并无奏报。不过半月前,襄城郡、颖川郡职方奏报,两郡调动兵马各五百人,奉豫州庾刺史之命前往历阳。”
“为何不奏报?”司马道子惊怒道。
“臣已将此事报与杜尚书。”董怀道。
司马道子勃然大怒,喝道:“杜含,你玩忽职守,误国大事,免去你的尚书之职,闭门思过。”
杜含面如土色,施礼离开,身后传来司马道子的声音,“董怀,你先暂理五兵尚书一职,应对时变。”
董怀大喜,躬身道:“臣定当竭忠报效。”
东堂议政直至酉时方散,董怀回到五兵部,诸位同僚得了消息纷纷前来道贺。
董怀道:“诸位,庆贺的事留待以后再说。天将有变,方才朝庭颁下数道旨意,还需诸君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司马道子回到王府,心情沉重,坐在书案前半晌无言。
去年王恭起兵吓破了他的胆,这次庾楷居然有作乱的迹象,只不知是否会联络王恭、殷仲堪,若是三家联合,孤当如何应对。
司马元显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愤声道:“孩儿早就说过,王恭做乱不能轻易放过,连庾楷也跟着学样。父王,这次绝不能纵容庾楷,要不然真要天下大乱了。”
司马道子愁眉苦脸地道:“朝庭兵马不足,如何应变?”
张法顺曾向司马元显进言,三吴乃富庶之地,国之粮仓,人口稠密,前次王廞反叛,其麾下两万兵马朝庭多数放还,一旦有变可以募集。
司马道子听儿子提议从三吴募兵,道:“不错,三吴之地确实兵源充足,可命王恺招募兵马。”
司马元显庆幸地道:“父王,幸亏杨安玄禀报得早,可以从容布置,要不然事起突然,像前次王恭起兵那样仓促间实难应对。”
司马道子捋须道:“杨安玄对孤还是忠心耿耿。汝南太守周安多次向朝庭辞官,索性准了,让杨安玄暂理汝南太守之职。”
司马元显笑道:“让杨安玄操练兵马,等候朝庭旨意,若庾楷真有心反叛,就让他率军南下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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