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妓楼后院水井边,蔺雨潇手中抡着木棍敲打着青石板上堆积如山的衣衫。她干得卖力,心里也清楚,让她在夜间洗衣服就是怕她又闯出什么祸端。
蔺雨潇能听见楼里的靡靡之音,男人女人在狂欢。这会,琴女没有守着蔺雨潇,蔺雨潇心中有些忐忑,再加上知道了琴女的身世,心中更是怜惜她,不知道琴女是否也在那奏曲接客。
溪娘将好大一堆衣服递给她时,就特意叮嘱了她,需得将衣服全部洗完才能离开,但若蔺雨潇乏了,也可回房间休息,就是不能入一楼舞池捣乱。
蔺雨潇记挂着琴女的安危,手下用了狠劲,只想快些将活做完去找琴女,她对做活这些事并不仔细,从前跟着师傅在山中居住时,凡事需自己动手,年轻人又怎会照顾自己,做饭洗衣都是将就而来,饭菜不管可不可口,熟了就行,洗衣不管有没有洗干净,过了水便罢。她师傅常常因为这些小事教导她,为人不可如此心浮气躁。
不过,蔺雨潇听说,自己的师傅便是没有耐心做那些事,便干脆辟谷了,衣衫也是十年如一日着一身。蔺雨潇想,她的缺点若是过于心浮气躁,那便也是跟师傅学下来的。
手底下的衣服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她就仗着自己会点功夫,拿起一件衣服甩在青石板上敲打两下,另一只手又将衣服扔上晾衣绳上挂着。每件衣服只敲打两下,两只手相互配合,当真是快极了,蔺雨潇有种自己在练功的错觉。
再加上她耳力灵敏,能清楚的听见楼中台上的奏曲声。
台上各种曲声混杂在一块,蔺雨潇竖起耳朵细细分辨,没听见琴女带有浓厚的个人特色的琴声,便松了口气。
只是除了楼中,她还听到了一种较为单薄的曲声,说是单薄,是因为蔺雨潇并不知道那曲声是用何乐器弹出来的。在妓楼住了有一段时间,每到晚间,楼中就会响起各种乐器弹奏的声音。
琴声、琵琶声、笛声……
听得多了,蔺雨潇多多少少也能分辨出何种曲声出自何种乐器。
但唯独常常在楼中不经意间听到的单薄曲声,蔺雨潇无从辨认。
且那曲声,来源并不在楼中台上,蔺雨潇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传来的,但她每每听到,莫名的,心里觉得那曲声有种清冷之感。就像…就像天上的月亮。
堆积如山的衣服也逐渐见了底,既想到月亮,蔺雨潇不自觉的抬头向天上看去。
看到今晚的月亮时,便是一愣,只见今晚的月亮十分圆润,除了比往日的要圆,竟还格外的……冷?蔺雨潇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形容,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高悬在黑幕之上的月亮,白亮异常,好像散发着一股银色的雾气。
师傅喜欢观天象,如若见着此景,必能有一番说法,但蔺雨潇不懂这些,只觉得有些诡异,原来细看之下,那白亮圆盘之中,有一抹黑点。
蔺雨潇抄起手中棍子,靠着墙,掂量了一下高度,纵身跃上了墙头,如头矫捷的猛兽般,跃上最低的屋顶,又一层一层往上蹿。
她在院子里时,想着去最靠近月亮的屋顶,可蹿到了那个屋顶上时,月亮依旧离她十分遥远,月亮之上的小黑点依旧看不清是什么,她四处张望,想去更高的屋檐上。
正想着,曲声忽然停了。
不管了,先上去再说。蔺雨潇想。
“喂,你上梁作什么,揭瓦啊?”
一道声音从蔺雨潇斜后方响起,刚欲起身一跳的女子差点摔下屋顶。
习武非一日之功,师傅说得对。她太久没练,已经生疏了,说话人离她是那样近,可她却没发现对方的气息。
那人躺在另一方斜顶上,一只手作枕头,懒洋洋的看着天上冷月,好像话也是对那轮月说的。
妓楼本就来历不简单,更何况执掌妓楼的溪娘,蔺雨潇早就知道溪娘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了。
蔺雨潇却装模做样,好像如猴蹿上来的不是她一样,她展开双手,腿打着颤,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怕自己会掉下去,然后,在溪娘‘噗嗤’一声笑中,终于来到了溪娘身侧坐下。
“不惊讶?”溪娘问。
蔺雨潇道:“你不是也对我不惊讶吗?”
“怎么说?”溪娘问。
溪娘在看月亮,蔺雨潇在看溪娘,不过,她坐的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溪娘的侧脸。溪娘的侧脸比正脸好看很多,比起蔺雨潇在楼中见过的那些美艳年轻的姑娘,溪娘的模样并不能跻身其中,但蔺雨潇看溪娘,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别样的好看,像历经了许多事情,好的坏的,都经历过一遍之后,便有了种泰然自若的气质。蔺雨潇自认是个浮躁的人,所以,这样的气息,对她来说有种莫名的向往。
“溪娘,你用我,是出于信任,或是同情我,还是说,你别有目的。”蔺雨潇说。
“衣服洗完了?”溪娘却问。
蔺雨潇摇了摇头,道:“你与楼中其他姑娘都待我极好,像洗衣挑水这种活,若我真的没有做完,你也并不强求,我还是想问,是溪娘心底纯良,还是我身上有你所图谋的?”
楼中的靡靡之音依稀能传到这来,蔺雨潇想,反正自己武艺也没有再精进,在这过得也不错,妓楼成了她真正的庇佑所,她在这一刻想,希望溪娘只是瞧她可怜,收容了她,并不是对她有所图谋。如若如此,她便想任性任性。
心中无所仇恨怨念,便能四海为家,若非要择一地安定,妓楼也挺好的,因为这里的人,对她挺好。
在山中时,蔺雨潇总想下山玩。蔺朝被颠覆时,蔺雨潇年纪尚小,只为皇爷爷的逝去而难过了一段时间,彼时她根本不明白蔺朝被推翻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当时心中对师傅的怨念只持续了几天。后来长大了些,明事理了,可她小时在宫中被惯出来的骄纵还保留着,她明白了蔺朝已经覆灭,山中清苦,她原本是一朝郡主,她原本应荣华富贵、众星捧月的。
师傅讲的大道理她都明白,可就是听不进去,只觉得师傅不对,她请求师傅教她最厉害的武功,她要成为世间最强者,从反贼手中夺回蔺朝江山,她满心不甘、怨念。
可她竟不是因为自己的亲人,而是那个金灿灿的位置。
师傅只肯教她些三脚猫功夫,动动拳、踢踢脚。
蔺雨潇将复国想法说给了师傅听。师傅不同意,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师傅,你并不是没受过皇爷爷恩惠,帮我复国吧,到时候,您便是第一功臣。”那时蔺雨潇说,
“小郡主认为我是在意这些?”
“你不在意?为何要向那反贼献殷勤?说到底,您不过是瞧我女儿身,不愿意帮我罢了。”
师傅不肯站在蔺雨潇这边,她便将蔺朝覆灭多数怨气算在师傅头上,恨新朝的同时,开始暗暗恨着这位师傅。
后来,又学了几年三脚猫功夫,蔺雨潇觉得自己本事够了,便偷溜下了山。
说来好笑,她头次一个人下山,因总记着自己前朝郡主的身份,半夜三更,在半山腰鬼鬼祟祟,担心着会有人来杀她。一路上她高度集中精神,手里紧攥着把小刀,就要下山去刺杀狗皇帝,她当时并不知道要如何做,没有任何准备,只是觉得自己行了,便出发了。
可事实上,蔺雨潇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不,更甚,她刚下了山,却听山中传来狼叫,身后似有狼群成堆夜间捕食,蔺雨潇大惊失色,一个脚打滑,跌进了猎户挖的陷阱中。复国大计也跟着跌在其中。
洞深数丈,上方还有狼群嚎叫,蔺雨潇出也不是,蹲着也没办法,多少次,她下定决心,要爬出洞,与那些像通了人性般守在洞口的狼群拼命,可还未开始攀爬,抬起头便见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腿脚便开始发软。
她在陷阱里待了三天,那些狼在洞口也守了三天。蔺雨潇饥肠辘辘,虽师傅做的饭菜并不可口,此时她却尤为想念。在昏死之际,一声石破天惊,接着又是狼群哀嚎,蔺雨潇睁开眼睛,便见什么东西摔了下来,伴着哀嚎声,定睛一看,正是一匹腹部被打穿的狼,那狼腹部本就被打穿,此时又摔了下来,肠子都流了出来,这画面,实在是……恶心。
蔺雨潇来不及恶心,一张老脸探出头朝蔺雨潇喊:“小郡主,为师来了。”
蔺雨潇安心极了,终于不再朝师傅摆郡主架子,她忽视掉眼前散发着恶臭味的狼,向师傅快乐的摇手,如果情况允许,她不是一个三天没吃饭的可怜人的话,她真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师傅,可她只有一点招手的力气了。
师傅看见了蔺雨潇招手的,可蔺雨潇也只来得及招一下,因为月光下,师傅的脸上忽然罩上一层阴影,接着,狼嚎与尖叫同时响起。
蔺雨潇吓晕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山上竹屋了,师傅一把鼻涕一把泪,倒没有一丁点严师架子,蔺雨潇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血人以泪洗面,差点又吓晕过去。
师傅却不顾一身肮脏,老泪纵横,抱住了自家徒儿:“小郡主啊,你这可真是,我整整找了你三日啊。”
蔺雨潇鼻尖闻到的都是血腥味和狼臭味,熏得她险些呕吐,虽然她腹中没得东西吐,她在师傅怀中虚弱道:“师傅,我饿……”
师傅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松开蔺雨潇,端来了一碗被血腥味掩盖了香味的粥,蔺雨潇接过粥的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家师傅的一边肩膀都塌下去了,以及端碗的那只手少了根小拇指。
蔺雨潇意识到了什么,放下粥,‘扑通’一声跪在师父面前,哽咽道:“师傅,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