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兴二年,朱媺娖终于能够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这次是真的要杀回北京城,带着激动不已的皇太妃袁氏,还有陪同的大部分阁臣和六部枢密院等等一系列部门同行,北方的李定国他们望眼欲穿,要知道哪怕是吴三桂的封赏都下来了,唯独带头的几个还没有。
在入京这种事上朱媺娖总是拖泥带水,仿佛吸取了李自成的教训,千万不能着急,多缓一缓,拖一拖,慢慢考试,直到万事俱备的时候才入城。
一行人沿着大运河的故道,浩浩荡荡的北行。朱媺娖实际上是有些忧心的,倒不是担心这一路上安全,浩浩荡荡的两千燧发枪骑兵,甲械精良,一人双马,一看就知道是精锐中的精锐,她所担心的是开原郡王黄得功的身体。
黄得功一听说打回北京城就兴奋到昏死过去,苏醒以后又搬来美酒痛饮一天一夜——这种喝法好人都能喝死,更别说黄得功都已经五十多了岁。
果不其然,他酒醒以后就面色蜡黄,一病不起,大夫皆说时日不多。朱媺娖前往他的府邸探视,上手摸一摸他的肚子,硬邦邦的,再看一看大夫的脉案,得,肝硬化晚期,没救了。
所有大夫都摇头,黄得功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反倒十分豁达:“咱老黄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功成名就,又有啥好遗憾的,等咱到了九泉以下,也能跟中山王开平王喝一杯,值了!”
朱媺娖十分平静地夺走黄得功手里的酒:“你不能再喝酒了。”
黄得功非常不满地说:“陛下,臣也没几天了,地底下有没有酒还不好说呢,您总不能让臣连口酒都没得喝吧。”
这些日子他消瘦了很多,不复昔日黄闯子的风采,可那肚子却是大腹便便,一拍水声阵阵,让人胆战心惊。
腹水,朱媺娖心知,她冷静的说到:“马上就要还于旧都了,我要给父皇迁坟修陵,这事该是你打头,你再喝下去,怕是活不到给我父皇迁陵的时候。”
本来想要继续喝酒的黄得功听此一言,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坛子。
崇祯的陵寝也很神奇,和永昌门顺治门一样神奇,要知道按一般习惯,一个皇帝即位后就开始为自己营造陵墓。但崇祯初年御用堪舆学家在天寿山明陵地区踏遍群山,竟没有找到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因此为崇祯帝修建陵墓的事情一直拖下来。后来龙虎山的张天师终于在蓟州附近找到一块风水宝地,但经推算必须到甲申年(即崇祯十七年)以后动工才吉利,所以崇祯帝始终没来得及为自己建陵。
朱媺娖想起这事就感觉张天师是不是算出来什么,只是不敢说罢了。
坤兴元年到坤兴二年李定国除了带着吴三桂收复山海关之外剩余的时间都用在了给崇祯建陵上,朱媺娖给他拨了二十万两让他建陵,这二十万承包了除了陪葬品之外的所有东西,陪葬品从江南采购比较省钱。
这个速度也算正常,明代不缺短命的皇帝,仁宗光宗都是在位不到一年,皇陵自然修的快。
李过则北上和蒙古打交道,而高杰负责整个北直隶的治安问题。
坤兴二年四月初,朱媺娖终于回到了她忠诚的北直隶。
鉴于南渡后北返的实在之少,朱媺娖也不知道该吟些什么,只能把昔日的诗词改改,作为自己这次复归的起点:“悲落叶,叶落化春泥。归去复来花满树,新枝还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
……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
朱媺娖正在感叹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屈大均,随手一指道:“介子,你且做几首来。”
屈大均兴奋地应了一声,咬着笔头在那里冥思苦想。
朱媺娖没有先进京,而是先去了昌平州,朱媺娖要亲自给崇祯迁陵。
首先是给包括朱棣在内的十二位帝王(没有景泰)祭祀,但值得让她亲自主持祭礼的也只有朱棣和她伯天启她爹崇祯。
天启只是一个添头,实际上还是为了一同在甲申年自缢的懿安皇后,告诉他们大侄女打回来了。
亲自祭祀完朱棣、朱由校之后,朱媺娖才缓缓地带着众人移步到崇祯的陵前。当他们来到这座寂寥的陵墓前时,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
朱媺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墓碑和陵寝,泪水如决堤般涌出眼眶。一旁的袁太妃也早已泣不成声,身体颤抖着无法自持,那悲痛欲绝的模样让人心碎。然而,与她们相比,吴三桂和黄得功的情绪更为激动。
只见吴三桂双膝跪地,不断地用力叩头,额头几乎快要磕出鲜血来。他一边叩头,一边高声嘶喊着:“先帝——臣救驾来迟——臣有负先帝重托,臣来晚了啊——”声音凄厉而悲凉、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似乎随时都会因为过度悲伤而昏倒在地。站在一旁的黄得功也同样满脸泪痕,哀嚎不已。
怎么说呢?朱媺娖相信吴三桂对崇祯是有真感情的,毕竟吴三桂在崇祯十七年是真勤王,只是慢了亿点点儿,这个王早死了亿点点。
赶在崇祯十七年勤王,是何种稀有物种,朱媺娖都不得不承认吴三桂不是大明朝的忠臣,但确实是崇祯的忠臣。
费珍娥扶起不能自已的朱媺娖,内侍也扶起袁太妃,朱媺娖指尖颤抖得下达了命令:“开墓。”
“开墓!”
“开——墓——”
墓门轰隆一声被打开,朱媺娖望向墓内黑黝黝的空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她指尖的颤抖已经蔓延至全身,这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这是生自己养自己的父亲母亲啊——
想到此处,朱媺娖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声音响彻整个皇陵,令人闻之动容。她猛地挣脱开费珍娥的搀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向那座刚刚点亮长明灯的墓室,并一头扎进其中。进入墓室后,朱媺娖径直扑向放置着崇祯皇帝棺椁的地方,放声痛哭道:“爹爹!女儿终于回来看您了!女儿不孝——”
“呜呜呜……”朱媺娖紧紧搂着棺椁的一角,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张家玉见此情形,连忙率领群臣赶上前去宽慰她。张家玉向李定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抱住朱媺娖的腰部,两人齐心协力想要将朱媺娖从棺椁边拖离出来。
“陛下节哀顺变,陛下若一直如此悲伤,想必肃宗皇帝与孝贤皇后泉下有知,亦会深感不安呐。”李定国笨嘴拙舌地试图劝慰朱媺娖,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这一番话反而勾起了朱媺娖更多的悲痛情绪。
尤其当提到周皇后时,朱媺娖原本泪眼朦胧的双眼瞬间睁大,目光恰好落在了周皇后那副熟悉的棺椁之上。是啊,当初可是她亲自护送爹娘下葬,又怎能不熟悉呢?此时此刻,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朱媺娖愈发难以自抑。
这一看不得了,悲从中来,爹妈一天里同时没了,比朱元璋还惨!她挣脱李定国的手,又冲到了周皇后的棺材那里,抱着棺材大哭:“娘!娘!娘——”哭得声嘶力竭,嗓子都要哭破了。
费珍娥一看情况不好,连忙凑到袁太妃身边:“袁娘娘,陛下这样哭不行,陛下如此伤害身体,如何能让肃庙和孝贤娘娘的在天之灵安心呢?而且马上还要移棺迁陵。”
“你说得对。”袁太妃脸上也是悲戚异常,她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听着朱媺娖已经变声的哭泣:“对,快去把陛下劝出来。”
朱媺娖哭得眼冒金星,脑袋一阵阵发黑,李定国好说歹说才和张家玉联手把朱媺娖给拖了出来。
墓外朱媺娖扶着李定国大喘气,她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而身边的群臣还在努力劝解。
礼部尚书左懋第是这次迁陵总指挥,他虽然哭的也很伤心,但还没忘记自己身上的正事。
“肃庙之事天下万民没有不悲伤的,可也要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保重,为太妃保重,为肃庙和孝贤娘娘的在天之灵保重。”
群臣跟着进谏,都知道您孝顺,也知道您伤心,可如今天下都靠您撑着,您可不能悲戚伤身,您还要带着咱们努力建设美丽新大明。
朱媺娖靠在李定国怀里缓了一口气,颓丧地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只是,今日复见父皇母后棺椁,不由悲不自已,又……想起昔日入葬之时三兄弟尚在……”再哭。
这就没法劝,也不能劝,顿时一阵冷场。左懋第看不行啊,急中生智道:“敬悼太子虽……但也应于思陵(朱媺娖给崇祯新陵寝起的名字)旁以懿文太子例为敬悼太子建立衣冠冢。”
朱媺娖不断拭泪,点点头:“就……这么办吧……接下来……你且起棺吧。”接着朱媺娖就缩回李定国怀里继续无声落泪。
左懋第看局势得到了控制,连忙去指挥诸人赶紧起棺移棺。
当初李自成很明显没在给崇祯埋葬的时候花多少钱,这棺椁只能说凑合,也就乡间富户的水平。崇祯的棺木、金丝翼善冠、金丝龙袍都从江南带来了,周皇后的九凤九翟冠、凤袍也都带来了,按照明朝历代帝王的葬礼重新下葬。
在田贵妃的墓园外处理完后,重新闭墓,让田贵妃入土为安,骏马载着崇祯和周皇后的棺椁前往蓟州新陵安葬。
这一路上朱媺娖神情恍惚,连话都说不出来,知道一切结束以后,她动动自己呆滞的眼球,语气缥缈的对左懋第说:“懿安皇后……也要增添陪葬品……大哥……也是如此,定王和永王……先不要上谥号……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左懋第默默在心里接话,可对于这种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只能听从朱媺娖的安排:“是,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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