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公主的文采确实了得……”洪承畴花白的胡子和鬓发在微风中颤动,洪承畴承认,他确实心动了。
若里面写什么天花乱坠的封侯拜相之类,洪承畴可能还要犹豫犹豫,但朱媺娖的信写得非常干脆,她在信里写她父皇确实过于急躁,不然也不至于让他陷于敌境。但她同样也在信中写了洪承畴为了满清兢兢业业,杀害了无数抗清志士,若洪承畴献城,她既不追究应天内部的清军,还给他们赐姓赐服,也不追究洪承畴之前所做的事情,而是让他以五品致仕的身份回老家终老。
“唉……”叹息声消散在微风里。
朱媺娖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洪承畴手里面,她依然做好了攻城准备。
她很痛苦,非常痛苦:“太祖爷爷干嘛把城墙修的如此之好,什么用场也没派上。”
对于朱媺娖抱怨朱元璋的举动她身侧并辔而行的李过仍然当做没听见一样。
绕过孝陵,朱媺娖郁郁的回到她暂居的地方。之前就有人让她祭拜孝陵,被朱媺娖给否了,她可没忘记郑成功也打到南京城下祭拜孝陵,然后功败垂成。
不可有骄骄之气。朱媺娖一再叮嘱道,万一真来一个功败垂成她向哪里哭去。
与其祭拜孝陵,朱媺娖恨不得找人去问问老祖宗干嘛把城墙修的那么好。
正当朱媺娖揉揉脊梁,下马整修的时候,她惊奇的咦了一声:“补之?你还有事?”她看见李过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按理说虽然朱媺娖将大头交给了李定国,可朱媺娖还真不信李定国攻城的本事。
李过深深凝视朱媺娖一眼,眼神非常复杂,还没等朱媺娖品出其中的意味,李过就跪倒在地叩首,把朱媺娖吓了一跳。
“殿下为孝烈皇帝嫡脉,是为天下所望,如今克服江南,得祀孝陵,不失晋宋,更若高皇帝北伐之前……”
朱媺娖听着李过在那里稀里糊涂说些很明显不符合他人设的话,等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奥,你是在劝进啊。”
朱媺娖表情十分无语,她走上去蹲下身子把右手搭在李过的肩膀上:“补之,不是我说你。”
“你觉得我能力比得过高皇帝吗?”朱媺娖询问。
李过抬起头纠结了一阵,摇摇头。换了什么光武帝之类李过还能夸夸朱媺娖,可朱媺娖拿来比较的是朱媺娖推崇至极的老祖宗朱元璋,李过觉得还是摇头为好。
“那是你觉得你的本事已经大过中山王(徐达)了吗?”
这下不用犹豫了,李过瞬间摇头:“中山王中正无疵,昭明乎日月,臣怎么敢和中山王比较。”
“是啊。”朱媺娖叹道:“我没有办法和高皇帝比,你也比不过中山王,我们面对的是高皇帝和中山王所筑的名城,怎么敢怀半点侥幸心理?可如果应天不克,我又有何面目祭拜孝陵?”
“劝进也是一门功夫,补之,你们把握不住啊。”朱媺娖捧起李过的脸,怜惜地看着他,指点他:“这天下讲究名正言顺,有名有实,如果进了应天,劝不劝进都一样,如果在应天折戟沉沙,我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过是——”朱媺娖的声音越来越轻:“沐猴而冠。”
“我不是来让人看笑话的。”她轻轻叹道,这其实也是对李过的指点,当初李自成在襄阳登基过一次,又在败于满清后急急忙忙在顺天登基玩玩,你以为这是玩呢,还不如干脆宣布自己就是来抢一把。
“明白了吗?”朱媺娖轻轻摩挲他粗糙的脸庞,看李过在那里思索,“你好好想想吧,这些事里面学问大的很呢。”
“是。”李过点点头,还在那里思索劝进背后的学问。
朱媺娖正无奈的看着他,突然看见刘文秀几乎跑着进来。
“怎么了?”朱媺娖神色一肃,整理起自己身上的盔甲。
李过也来不及去想其中的学问,同样整理起自己身上的盔甲。
“殿下,好事,大好事,洪承畴开城门投降。”刘文秀大声恭喜。
朱媺娖瞪大眼睛,她第一反应就是洪承畴这老小子又想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毕竟历史上洪承畴和李定国李来亨这些人是不死不休。
“真的假的,别中计了。”朱媺娖怀疑地看向刘文秀。
“二哥也是那么想的,但洪承畴都已经负荆请罪来了,二哥也派人接管了应天的城门,不像是有计。”
朱媺娖丹唇微张,她看看刘文秀又看看李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最后只恍惚的吐出一句话:“你和洪承畴商量好的?”这是对李过说的。
李过也傻住了,他听闻朱媺娖问话:“没……没有啊。”他下意识回答道。
朱媺娖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走,去见见我们的洪总督。”
李过也下意识跟着冲了过去,他也想见一见这位“臣节重于山乎”的洪承畴,他们一家三代和洪承畴可是由生打到死。
1634年,洪承畴出任大明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麾下有姜镶、左良玉、白广恩、刘芳名、董学礼、陈德、南一魁、贺珍、谭文等人。
对手是李自成、张献忠、王光恩、高杰、蔺养成、袁宗第、刘体纯、马进忠、白文选、冯双礼、刘忠等人。
1654年,洪承畴出任大清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湖广、广东、广西、贵州、云南五省军务。麾下有姜镶部将王辅臣,左良玉部将张勇,高杰部将李本深、胡茂桢,以及白广恩、刘忠、刘芳名、董学礼、陈德、南一魁等人。
对手是李自成侄孙李来亨,张献忠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王光恩的弟弟王光兴、王光泰,蔺养成的部下张光萃,以及袁宗第、刘体纯、马进忠、贺珍、白文选、冯双礼、谭文等人。
想起这等讽刺之事朱媺娖就想笑,而最令朱媺娖难言的人物洪承畴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朱媺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洪承畴确实能力了得,他的事迹如果是两个人做的,那这两个人别说被修个纪念馆了,就是进太庙都没问题,而尴尬的是他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直接跟传统封建道德里的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侍二夫违背了,所以才招骂,而且想给他翻案的人都翻不了,毕竟一个贰臣评价糊脸上就完全够了。
就战略层面来说,洪承畴是明末所有人里面,至少表现出来最清晰也水平最高的,胜过包括之前的所有人。其他人最多体现出战术能力,战略方面要么没法说清楚,要么没法贯彻,只有洪承畴,因为投清后有了敢于直说战略和贯彻战略的平台,所以全面体现了战略能力。这也不能不说挺讽刺的。
在明朝的洪承畴:在三边总督任上,吊打农民军,几乎将农民军主力全部剿灭,完成再造明朝壮举。在蓟辽总督任上,是在袁崇焕之后,唯一一个能正面跟清军作战的统帅级别人才。
在清朝的洪承畴,以大学士身份总督、经略范围几乎达到了半个中国,在清初暴政情况下,几乎以一己之力给清廷建立了半个天下的行政机构,调度兵马扫灭了所有反清力量。以一个投降很晚的文官身份,居然获得了汉八旗大量武将支持,堪比老黄牛一样为清朝尽职尽责。
这要两个人,前一个就是明朝版的郭子仪李光弼了。后一个就是开国元勋、清朝版的姜子牙了。结果是这不是两个人,这是一个人……之所以出仕两朝,因为他半道上投降了……
即便佩服他的能力,理解他的抱负,但也没法美化他,清朝都不敢按照正常功绩给洪承畴给予正常荣誉。
朱媺娖该怎么面对这么一个洪承畴,她……也想不明白。
如果是两军对阵俘虏了洪承畴,那没啥好说,有能耐送到崇祯陵前一刀砍了,没能耐随便找个地一刀砍了也行。
如果是洪承畴没被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觉得逢明主自己来投,朱媺娖、朱媺娖虽然完全没思考这种可能性,但也能接纳洪承畴,忍屈忍辱待此时嘛,他说啥朱媺娖也认了,团结是第一要务。
但这种大军压境洪承畴投了……投的还不是一般的城池,是应天城……朱媺娖还真没想好怎么处理他。
“洪先生忍屈忍辱待此时,终于得见,媺娖……待先生久矣。”朱媺娖一脸感动,说着让自己牙酸的话,瞅了李定国一眼,李定国微微点头,确定这是洪承畴。朱媺娖才想好自己要说的话:“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洪先生……难为你了。”
朱媺娖反应很快,能找的例子也只有祖大寿,祖大寿朱媺娖是没怪过他半点儿,他真是仁至义尽了。
“殿下……罪臣……罪臣……无颜见先帝于地下——”洪承畴满脸泪光,可能有那么一点点也是真的发自内心吧。
他不敢抬头看朱媺娖,只一个劲趴在地下嚎哭不休,他感觉周围有无数目光正死盯着自己——来自李过、李来亨、李定国——想要将他剖腹挖心。
他的辫子已经剃去,只剩下光头。看着他的光头,朱媺娖也一阵心绪翻涌,捂住自己的心脏。
“殿下。”刘文秀下意识扶住朱媺娖。
“我没事。”朱媺娖摆摆手,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想说什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平缓心绪:“定国,你先派人安排应天的防务,我、我先在孝陵这里等等。”
“是。”看着朱媺娖通红的眼角、颤抖的双臂,李定国连忙叫人把军医拉了上来,生怕朱媺娖在黎明之前出了什么事。
或许昔日洪承畴在清廷之中见到大明使者时“似有不安之色,含涕欲堕”的表现没有作假。可那点血性,早就被“千古艰难惟一死”给消磨去了。
大抵,大部分做了汉奸的人都是这样,怕死。
虽然因为洪承畴心绪翻涌,但朱媺娖也知道,她最大的阻碍,最大的拦路石,已经被悄然移去,接下来要做的就是——
北伐!北伐!
光复汉室,还于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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