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被押解抵京之后,自知勾结戎狄、扰乱回纥内政的罪名已经逃脱不掉,但是陷害戚成贤一事已经过去十八年之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揪着不放。
面对皇上的质问,陆明只说自己偷偷供奉戚成贤的牌位是因为戚成贤曾是自己的战友,自己于心不忍。但戚成贤毕竟是因为叛国才被射杀的,自己不敢光明正大地供奉,只好把戚成贤的名字藏在陆家祠堂牌位的后面。
这个理由仿佛说得通,可是皇上却不相信。以陆明这些年在西域都护府坐吃三方的情况来看,他是绝对想要独霸一方做个“土皇帝”的,他不会允许有人来分走自己的权利。
所以,戚成贤死后,陆明应该很开心才对,怎么可能还去设牌位祭奠?
于是,贺皇后给皇上出了个主意,让皇上直接以“私自祭奠叛国将军”的罪名,下旨将陆明处死,满门抄斩。
果然,陆明听到自己是这样的罪名,顿时大惊,他还以为皇上已经查明了戚成贤是被陷害的,所以才质问他牌位一事。
既然皇上还要以维护叛臣的罪名将他陆家满门抄斩,这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还不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陆明连忙在牢里大喊,他要见皇上。虽然他勾结戎狄已是死罪,但他总要再为族人争取一下。陆明改口,称自己之所以偷偷供奉戚成贤的牌位,是因为自己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戚成贤是被冤枉的。
皇上又问,陆明是如何知道戚成贤是被冤枉的?既然知道他冤枉,为何这些年却知情不报呢?
陆明巧舌如簧,称先帝昏庸,自己证据不足,不敢贸然提及此事,而自己之所以会请喇嘛为戚成贤写一些忏悔、赎罪的祷告词,全因自己无法为其鸣冤而感到自责。
他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个不晓得实情的,只怕就真信了。
但大周的暗卫营是皇上的耳目,专门负责跟踪、打探、刺杀,他们千里迢迢去一趟西域,又怎么可能只偷了一个牌位?
陆明被押解时,他的陆王府也便被查封了,王府里的那些幕僚,不乏当年跟着陆明驻守军营的心腹——陆明是怎么陷害戚成贤的,总会有人为了活命,吐个一干二净。
那人被暗卫营的人带到了朝堂上,跟陆明当面对质。陆明一见,顿时慌了。
当年,他故意让自己的亲信在军中散播谣言,假称戚成贤多日不进攻,实为密谋叛降。军中的暗哨即刻给先帝送去密报,先帝昏庸,未经彻查便下了密旨,让暗哨除掉戚成贤。
那心腹如实说出了当年之事,这与陆明此前高呼“戚成贤蒙冤”的证词刚好对上了。
是陆明自己说戚成贤冤枉的,却又不给戚成贤鸣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戚成贤的冤情就是陆明一手造成的。
陆明这下终于放弃了挣扎。
经过多方查证和陆明自己的供词,自他驻守西域都护府以来,曾多次与戎狄以及其它各部族勾结,贩卖边塞情报。从陆王府中查抄出的金银已堆成了小山。
陷害忠良、多次勾结外族、擅自干涉藩国内政,这几项罪名任凭哪一项单独拎出来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更何况如今是数罪并举。
最终,这位大周朝唯一的异姓王爷被革除官职、褫夺王位,仍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在他被斩首的那天,戚文前去观刑,她不仅是以一个藩国太后的身份,还是以戚成贤独女的身份。
那一刻,陆明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会有今日了——早在十八年前,戚成贤的女儿戚文就开始在西域暗查他了。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他曾经过分拥有的这一切,其实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刽子手挥起大刀,手起刀落间,头颅落地,鲜血四溢,一段被尘封了十八年的奇冤,就此明了。
这日,本该是戚成贤七十岁的生辰。
大周皇帝下旨,追封戚成贤为骠骑大将军,加授平西王爵位。
诸事落定后,皇帝也赦免了戚文的欺君之罪,并手书一份诏书,恩准回纥新汗王继承汗位,并正式尊戚文为回纥汗国太后,令其携新汗王尽快返回西域,主持国事,安顿边塞。
西域都护府不可一日无长官,为了防止今后再有人仗着大西北无人问津,一人独大,皇帝决定在西域实施军政分权,驻扎当地的将领不可兼任西域都护府长官。
经过朝臣们的一番商议,最终由江渊举荐的一名麾下副将驻守西域,另一名年轻有为的朝臣出任西域都护府都护。
江渊之所以力荐自己的心腹去驻守西域,其实是为了可以随时保护戚文,而江渊此举,也是希望江沧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回成国公府居住。
但成国公知道,这件事还需他亲自去求江沧。
由于江沧的忠信侯府还没有修建好,他仍带着素素和黄谆住在简陋的江府。
瞿惊云已准备离开他,去做一个真正的道姑,为天上的姐姐祈福,也为姐夫和素素祈福。
此前,江沧曾问过她是否愿意嫁人,过寻常女子的日子。只要瞿惊云点头,江沧愿意收她进自己的族谱,给她寻个好人家,以妹妹的名义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瞿惊云却婉拒了,她只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妹妹不愿嫁去别人家,但也绝不会让姐夫为难。”
这些年来,瞿惊云留给江沧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个永远在姐姐身边忙来忙去、清冷又决然的身影。
瞿惊云仿佛只在乎姐姐,对谁都没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她那道清冷的目光每次落到江沧身上时,才会忽然变得炙热起来。但那份炙热也只是一瞬,便又迅速消失了。
瞿惊云本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外室之女,一直未入族谱。瞿家视其为门第的污点,其他兄弟姐妹更是把她当做奴婢使唤来使唤去,一言不合就打她骂她,只有瞿惊鸿这个长姐疼爱她呵护她。
瞿惊云自知长姐出嫁后,自己在瞿家便再无立足之地,不如随姐姐嫁入成国公府,哪怕只在她身边做个丫鬟也好。
江沧就这样默默接纳了陪嫁过来的瞿惊云。
当年一个意外的契机,聪慧的瞿惊云识破了江沧的卧底身份,便一直默默地帮他做事,守口如瓶。
人总是会慕强的,姐夫处处都很好,瞿惊云也真心敬爱着他。
可江沧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江沧,他是属于姐姐的,也只能属于姐姐。
在瞿惊云的心里,姐姐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哪怕是后来病了疯了,姐姐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格外爱护她,怕她吃不饱穿不暖。
姐姐喜欢的人,她不该沾染分毫。哪怕是给姐夫做妾,也是坏了自己与姐姐今生的情分。
更何况姐夫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已立誓不会再续娶,而瞿惊云自己亦不愿将就于他人。
听到惊云妹妹要去做道姑,江沧的心里到底还是不舍的,他原是想好好弥补一下这个妹妹,让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如今,江沧却愈发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一个人害了人家姐妹两个。
他太清楚惊云妹妹的心意了,她之所以执意要去做道姑,是因为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太容易被世人编排。
姐姐活着的时候,她在江沧身边不为过,可是如今姐姐都死了,她还没名没分地留在江沧身边,迟早会惹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瞿惊鸿的死,终于成了横亘在江沧与瞿惊云之间的一道厚障壁,他们谁都迈不过去这个坎,谁都要死守着心里的道义,不论情深情浅,最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唯余红尘内外,两两相忘。
后来,成国公亲自来找江沧,江沧还是不肯回成国公府去住,他甚至告诉父亲,亦不必将自己的名字重新写进族谱了。
“我若回去,便又成了江家的嫡长子了,父亲让江渊这个世子如何自处?”
“可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不必了,我已是忠信侯,又新任鸿胪寺少卿,这成国公的爵位还是由江渊来承袭吧。”
他自己是曾经失去过的人,又何必让弟弟再承受一遍呢?原就是从奢入俭难,江渊这个世子做得好好的,侯琬瑜也是要做世子夫人的,他这个大哥并不想给弟弟和弟妹添麻烦。
最主要的是,一门双爵位到底太扎眼了些,江沧既然已从族谱上除名,不若就此分作两家,也不至于皇恩过盛,惹人嫉恨。
流水不争朝夕,争的是滔滔不绝。
忠信侯府建成后,江沧也曾上禀皇上,请他看在黄谆也为社稷立功的份上,准许他日后科考入仕。
但皇上说,黄谆的父亲黄展鹏到底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黄谆的身份容易被世人诟病,江沧既已自立门户,何不为黄谆更名改姓,将这个外甥记到江沧自己名下,作嫡子教养。日后黄谆参加科举,也是以忠信侯世子的身份,合情合理。
皇上对下臣体恤至此,江沧自然是欣然应下了。
……
陆明问斩后,戚文终于要返回西域了。
在她离开汴京前的几日,曹静和跟唐玉一直陪着她待在驿馆。
戚文心里始终觉得最对不起这个女儿,可怜曹静和连八岁都不到就失去了母亲的陪伴,却还被曹守拙这个唯利是图的爹送进了宫。哪怕后来曹守拙真的因为立功被勉强封了个世袭三代的永乐伯,戚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曹守拙只得在戚文居住的殿外向她行了一礼,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知道母亲很快就要回西域去,曹静和暗地里哭了好几回。这段时日她陪在戚文身边,是这二十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戚文带她吃了烤肉、喝了葡萄美酒、品尝了热乎乎的烤馕。
曹静和像一只终于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在母亲的身边叽叽喳喳,陪着母亲从汴京的城南逛到城北,又从城东逛到城西,再也不用躲躲藏藏,提心吊胆。
人最开心的时光总是比难熬的时光过得快些。戚文返程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临别前,曹静和跟唐玉、江沧一起送母亲出城,行至郊外,戚文不舍地拉着一双儿女的手,虽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娘不敢奢求你们原谅娘的自私,可这十多年来,默延可汗对我十分爱重,回纥的子民亦敬我爱我,我不可能抛下他们,抛下新汗王。日后长路漫漫,咱们再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曹静和连忙摇了摇头,安慰着戚文说:
“娘,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我的母亲,你不能因为生下了我们,就失去自己的人生了。母亲只要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静和永远都支持母亲!”
曹静和是笑着送戚文上马车的,直到回纥的车队渐渐远去,徒留满地的车辙印,离愁别绪才骤然被放大。她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难过,忽然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伤心地痛哭起来:
“可我还是想要娘亲……”
此时,马车里的戚文也忍不住拉开车窗,看着远处只剩下模糊轮廓的汴京城城门,亦是泪流满面。
她能猜到自己走后女儿肯定会哭,会伤心,会难过,可她却不能不走。新汗王也是她抚育长大的,她总要顾及一方。如今是大周皇帝亲自下旨尊她为回纥汗国的太后,回纥就是她的责任和使命。
这条去往西域的路,是她在十多年前就走过的,人这一生,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她最终还是要向着大西北而去,成为大周西北边境之屏障,与大漠孤烟相守,与中原沃土相望。
……
仲夏之时,大周忽然遴选了四十余名宫女进宫。这日,贺皇后听说曹静和在戚文回去后一直闷闷不乐,便邀她去宫里小聚。
汴京宫虽仿长安宫而建,规模却无法完全复刻,贺皇后领着曹静和来到一座新修建的宫殿前,这宫殿虽小了些,但曹静和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原型——这是从前长安宫里的建章宫。
贺皇后领着她走了进去,这里面的一应摆件皆与建章宫一模一样,包括那建在地下的暗阁。
“静和,本宫的兄长如今执掌大周谍报组织,戎狄虽然败退,但是为防有他国觊觎中原沃土,大周仍需秉烛夜行之人。”
“娘娘和皇上是要培养新的细作吗?”
贺皇后笑着点头,抬手打开了暗阁的门,负责教习的女师傅们已经带着两排宫女站好。她们年纪尚轻,稍大些的是原先就在这里的宫女,也不过十来岁,但其余多数都是新选进来的,皆是七八岁的模样。
当年曹静和进宫时,也是这样的年纪。她的目光与那些宫女清澈的眼神在暗阁中碰撞,忽然有一个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
如今,大周的地下组织也需要新的血液了,百年王朝弦歌不辍之下,总有秉烛夜行者薪火相传。
曹静和走出宫时,已近日落黄昏,一抹夕阳洒在她的肩头,她迎着晚霞望去,回忆忽然席卷上心头。
她也曾和一群小姐妹在宫里度过了难忘的岁月,又在戎狄战火的吞噬下各奔西东。自从细作花名册公之于世以后,贺怀君也多次尝试与各据点联络,但曹静和却始终没有等到一个来自建章宫的姐妹回家。
还能有消息传回的谍者,终究寥寥。
但曹静和不会放弃,她将会继续打听细作花名册上那些尚未回归的战友,直到这一生走到尽头,直到远方再不会传来故人的消息。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在白发苍苍的年纪与失散多年的战友们重聚建章宫——转身一笑,我们这一段。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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