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一季烟雨微凉,终于略消退了暑气。雨后的天气尚未放晴,天边阴沉沉的,泛着水墨般的浅青色,地上的水洼倒映着人影,明晃晃的。
城外一片青翠,树梢枝头上都挂着晶莹的水珠,一滴雨露从布满光泽的绿叶上滑过,似落非落地挂在叶尖尖上。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又平添了几分烟笼青黛之色,竟如泼墨山水画一般,处处透着夏日里的清新怡人,令人心里舒畅了不少。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刚收起伞的人们连忙往路两边躲去,生怕被疾驰而来的快马溅了一身泥水。
不多时,三匹马相继从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马上是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他眼窝深邃,有着褐色的瞳孔,留着络腮胡子,生得威武高大。此人正是此前和戚成贤一同护送朱思淼回汴京的回纥将军,察塔尔。他身后的两匹马上分别是曹静和跟黄谆。
察塔尔特意来米糕铺子找寻曹静和,并带来了戚成贤的亲笔信,戚成贤终于在信中承认了自己就是曹静和与江沧的外祖父,他听闻江沧的身份终于得到了证明,特请察塔尔前来告知曹静和,让她尽快出城一趟,见一见江沧。
江沧,确实没有死。
早先,在江沧向戚成贤索要毒药时,戚成贤的心里就有数了,江沧若是不死,等到皇上被逼得无法收场,亲自下令诛杀江沧时,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所以还不如让他自己先死。
只不过,江沧虽是去意已决,可戚成贤却给了他一丸假药,服下后的确会吐血而“亡”,可这只是一种暂时没有生命迹象的假象。这种药是灵狐堂秘制的,但只有北地的灵狐堂总舵才会有,秘方并未传至吴兴分会,江沧倒也未曾起疑。
江沧服毒自尽的消息传出后,贺怀君便把他的尸首运到乱葬岗,戚成贤则趁着天黑,旁人不敢靠近时,抢在贺怀君之前把江沧带走了,并将其安置在远处山林的山洞里。
戚成贤给江沧喂下了解药,便一直让他在山里躲着,察塔尔则时不时地从城里给他们带些生活必需品。其实,戚成贤也在赌,他希望江沧日后还能有平反的机会,还能再回到汴京,堂堂正正地做人,再也不必东躲西藏。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看到发放到各处的邸报后,戚成贤便请察塔尔进城去找了曹静和,他也是时候跟孩子们相认了,毕竟以他目前的身体,也是时候道别了。
曹静和得知江沧未死,实在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此一去,她不仅能见到兄长,还能和外祖父相认,这真的是这段时日以来久违的喜事了。
她与黄谆各骑一匹马,紧跟在察塔尔的身后,他们出城后一路疾驰,很快便来到了山脚下。
察塔尔的汉话虽说得不好,但好在有戚成贤的亲笔信和灵狐堂的印鉴、令牌为证,倒也能让曹静和信服。曹静和跟在察塔尔身后,往山上走去,黄谆握着一把短剑,紧随其后。
不多时,一行三人便来到一个洞口,那洞口不大,察塔尔弯腰钻进去已十分吃力,待众人猫着腰前行十余步后,前方便有微光渗入,不一会儿,眼前天地便开阔了起来,众人已能直起腰来正常行走。
复行数十步,便能看到前方有一块打磨光滑的巨石,似是一道暗门。察塔尔上前叩响了石门,敲击声忽长忽短,忽强忽弱,像是在传递一种暗号。他身后的曹静和与黄谆对视了一眼,二人双双握紧了手中的剑。
不一会儿,石门的另一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石块摩擦岩壁的声音传来,这扇石门果然打开了。
曹静和仔细瞧去,门的另一端站着的是那个消失已久的“老蝙蝠”前辈,他依然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曹静和跟黄谆。
老前辈沉默了片刻,便招了招手,示意大家进去。曹静和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露天的小山谷,四面环山,但山体连绵起伏,奇峰高耸,只有方才那一处入口方能进入。
曹静和带着黄谆跟着那老前辈往前走,前方有一个不大的天然水潭,一道瀑布从高处而降,直泻入潭水中,零星水花飞溅到潭边,让人顿觉清凉。
绕过这个天然水潭,便来到谷中草木正盛之处,这里的大树几乎遮天蔽日,让日光顿时暗淡了不少,只有些许稀碎的光影从茂密的枝叶中散落一地,形成一片斑驳,其间参差树影,如同水中藻荇一般。
在这一片树林中,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大山洞,洞里摆放着石桌和石凳,点着烛火,再往里走便能看到一个稍小些的洞,洞门被竹帘遮掩着,能隐约闻到淡淡的药香从中飘出。
老前辈忽然在小洞前驻足,冲身后的曹静和说:
“他前日便醒来了,只是如今身体还弱着,方才服了药便又睡下了,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曹静和伸手拨开竹帘,往里看去,里面有一张石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石床的四个角立着四根竹竿,只用简单的帷幔罩在上面,江沧便躺在那里。
曹静和快步走到跟前,她坐到床边,垂眸望着江沧,他的面色还有些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曹静和伸出手握住江沧的一只手,他的手心是温热的,曹静和还能感觉到他手腕处一下一下起伏着的脉搏。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黄谆趴在床边,小声地呼唤着“舅舅”,他似乎很害怕吵醒他,但又期待着他能睁开眼睛跟自己说话。
但是江沧睡得很沉,没有任何回应。
也是,这些年的卧底生活,让江沧始终保持着警惕,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夜里有任何一点异动,他都会很快醒过来。
但是如今,他终于不用再担心这一切了,也该让他好好地睡个安稳觉了。
曹静和拍了拍黄谆的肩膀,轻声道:
“谆哥儿,让舅舅好好休息吧!”
黄谆恋恋不舍地看着江沧,这才站起身来。
曹静和虽面色平静,但心里早就激动不已,她找了这么多日,终于找到了江沧,虽然她还不知道唐玉如今在哪,他是不是真的掌控了琅琊阁,但是如今感受着从江沧手心里传来的热度,曹静和忽然就燃起了希望。
这时,那老前辈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江沧,声音沙哑地说:
“他还需静养几日才能完全康复,我自第一次来汴京时,便在这里暗暗布置了住所,以备不时之需。这里也是清静之地,他在我这休养,你就放心吧。”
曹静和连忙起身,领着黄谆走上前去,在老前辈面前跪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对方,感激道:
“晚辈在此谢过前辈对家兄的救命之恩,只是……晚辈心中尚有疑惑,不知前辈是否就是这亲笔信上所说的外祖父?”
那老前辈闻言,倒是坦然地解开了包在脸上的面罩,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已布满皱纹,但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面容慈祥,平静地凝望着曹静和,与他素日里一身黑衣、来无影去无踪的凌厉形象判若两人。
他微微开口,慈爱地笑着说:
“静和啊,还不快叫一声外祖父?”
“外祖父!”
曹静和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只小黄鹂,她跑向外祖父,在其身前站定,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
“静和拜见外祖父!”
可就在这时,戚成贤脸上的笑意忽然敛了敛,他捂住胸口,弯下腰来,顿时一阵猛咳。
“外祖父!”
曹静和上前扶住戚成贤,察塔尔也闻声赶来。
“老将军,您还好吗?”
戚成贤摆了摆手,可曹静和却清楚地看到他嘴角已渗出血来。
贺怀君此前便说过,那个一直在暗中帮助江沧的老前辈,身体好像不太行了。
“外祖父,您这是怎么了?”
曹静和跟察塔尔一起扶着戚成贤走出江沧的房间,坐到外面的石凳上。
戚成贤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冲察塔尔道:
“我恐怕去日无多,你也不必瞒着静和了,都告诉她吧!”
曹静和担心地望着戚成贤,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察塔尔,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了!外祖父那么厉害,此前屡次救我们于危难之中,怎么会忽然病得那么重?”
察塔尔痛心地摇了摇头,用不算流利的汉话解释道:
“我们在护送真正的朱思淼来汴京时,遇到戎狄暗哨的偷袭,我方寡不敌众,老将军纵然武艺高强,却为了保护朱思淼,不幸吸入了戎狄暗哨放出的毒气,如今毒气已侵入肺腑,而老将军又年事已高……”
“那也不至于无药可医呀!”
曹静和着急地说:
“灵狐堂盘踞北地,以贩卖雪山上的珍稀药材谋生,总舵那边不是有灵丹妙药吗?外祖父为何不服用?”
戚成贤仍旧慈爱地看着曹静和,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曹静和微微有些散落的发髻,疲惫地说:
“傻孩子,灵丹妙药之所以能被称为灵丹妙药,自有它的不同之处。配制药丸的方法极其复杂不说,所用药材更是千载难逢。灵狐堂自创立至今,也仅仅配制出过四颗,我出事前,已只剩下最后一颗。”
戚成贤停下来缓了缓,又接着说:
“事后我与总舵联络,让他们把那颗药丸送过来,但那时京中形势突变,你大哥被圈禁,几乎是朝不保夕。他决意以死明志,我便想着是不是可以让他服下灵狐堂的假死药,保下他的性命,让他能活着等到平反的那日。”
他微微侧目,再次看向曹静和,平静地笑道:
“但这所剩的最后一颗灵丹妙药,同时还是假死药的还魂丹。”
曹静和心头一颤,泪水已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