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夜晚,些许湿润的气息从窗缝里氤氲开来,屋里燃着沁人心脾的熏香,床边罗帐半掩。
曹静和从屏风后的浴池里起身,擦干一身的水珠,换上洁白干净的中衣,走到床边。
她伸手轻轻掀开帐子,唐玉刚服了药,已合目歇下。曹静和抬起脚来,踩着床尾从唐玉身上跨过,合了被子睡到里侧。
她翻了个身,很自然地圈住唐玉的腰,唐玉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而他睡觉一向浅,一碰便醒了。
唐玉伸出手来,捉住曹静和在他腰间游离的小手,温声道:
“好了,别闹了。”
“谁闹了!”
曹静和的声音低低的,她刚从浴池里出来,满身温软直往唐玉怀里钻。
看她这心情倒是不错?想来今日出门去集英居该是一切都很顺利了。
唐玉这样想着,便问道:
“静和,你今日出门情况如何?不妨说与我听听?”
曹静和埋在唐玉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先听坏消息吧。”
“我去集英居盯梢,被人给发现了。”
曹静和明显感觉到,唐玉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此言当真?那你是如何脱险的,对方可有跟上来?”
谁知,曹静和却毫不在意地说:
“你还没问我好消息呢!”
“我总要先把坏消息问清楚吧?”
“好消息就是,我是被江沧大哥发现的!”
唐玉怔了怔,这才发觉曹静和所说的坏消息跟好消息竟然是同一件事。
“你玩我呢?说话还大喘气?”
唐玉虽是开玩笑的,可语气里到底含了几分怨怼。
曹静和连忙抬起头来托着下巴趴在唐玉身边,委屈巴巴地说:
“人家这不是没事吗?你这几日身子总也不见起色,我看你郁郁寡欢的,便想着说点有意思的让你跟我一起惊心动魄一下嘛!”
说完,她又上前伸出双手捧着唐玉的脸,把他的头掰过来,让他直视着自己:
“唐玉,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我!”
“又怎么了?”
“我走路真的喜欢扭来扭去吗?”
“什么啊……”
唐玉被问得莫名其妙,可曹静和却忽然把头枕在他胸口上,似是抱怨又似是委屈道:
“我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被江沧发现了,我问他是如何发现我的,他说自己在大街上瞅见了我,虽然我易了容,可他一眼就知道是我。我问其缘由,他说他看我扭来扭去的,便知道一定是我……”
曹静和越说越委屈,她也没觉得自己走路喜欢扭,况且连唐玉都没说过她。
可唐玉闻言,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曹静和嘛,端庄的时候也自然端庄,可是一旦扮起别的身份放飞自我时,也算得上是千娇百媚,摇曳生姿。
她是会扭的。
只是不常扭。
只能说江沧眼睛太毒了,实在会捕捉细节。
“你笑什么呀?”
“没有……”
唐玉以手抵唇,硬生生地憋住了。
“静和,你还是跟我说说你白日里的见闻吧。”
原来,自打叶库去拜访过江沧之后,他对江沧的戒备心便打消了不少,叶库这几日忙着去跟戎狄三皇子的人接头,无暇顾及江沧,江沧便披了蓑衣,戴着斗笠,把自己裹得只露两个眼睛,悄悄出了府。
再不出去透透气,他就要在府里发霉了。
江沧原是想偷偷把谍报送去平桥街的米糕铺子,让曹静和配合他,从叶库手中把唐玉的药骗回来。
可他还没到平桥街上,便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妇人。那妇人虽面生,可眼神却让人觉得很熟悉,还有那走路的身段……
此前的无数次,江沧一直在暗中跟踪着曹静和,也多次暗中出手相救,所以他见识过曹静和的“千姿百态”。他知道她是一个善于改头换面的女人,她可以有一千张面孔,但她只要顶着一张不是自己的脸,就会放飞自我,不再端庄矜持,七扭八扭地怎么开心怎么走。
就像是上元灯会上戴着面具跳舞的百姓们,只要不是自己的脸,想怎么癫就怎么癫,谁知道面具下是何人,丢的又不是自己的脸。
江沧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睛盯紧了曹静和,他知道那一定是她,她乔装成这样是要去哪?
出于好奇心,更出于那操心的命,江沧默默跟了上去,并在曹静和揭下假面后,上前拍了拍她。
见来者是江沧,曹静和吓得半死的同时又长舒了一口气。她刚要开口抱怨,江沧却伸手示意她先别出声,随后带着她翻进了一个荒废的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方便说话。
在那里,曹静和告诉了江沧,那日救下唐玉的那个天外来客给她留下一张字条,说集英居已经被叶库买走,她今日特地来打探一下情况。
但是提到那个天外来客,曹静和便忍不住向江沧追问,问他是否知道外祖父的消息。
江沧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从未收到过外祖父的消息,但是我知道母亲当年没有死,她诈死逃去了北地,暗暗调查外祖父的事情。后来,我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戚文竟然还活着!
这个消息简直如平地起惊雷,曹静和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微微张了张口,只呆呆地凝望着江沧。
她一直以为母亲在她七岁那年就死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死的时候她握着母亲的手,哭得有多伤心,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正是在母亲死后,父亲曹守拙把她送进了宫,从那时起,她的一生就彻底改变了。
这些年,在建章宫集训也好,在长安卧底也好,每当有撑不住的时候,她都会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天,然后在脑海中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母亲没死,自己现在会在哪,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可是末了,也只能轻叹一口气。罢了,若是没有这一身本领,她还不见得能在这乱世活下去呢。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曹静和大喜大悲之下怔愣了良久,待回过神来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捶了江沧两下,委屈地问道:
“你怎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不是一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吗?”
江沧出门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又挨了两下打,但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这件事是他不对,他早该告诉她的,在他确认过她就是戚文的女儿之后,他就应该告诉她的。
可是江沧总有做不完的事,而那些事情总有没完没了的变数,他的顾虑太多了,今天顾忌这个,明天顾忌那个,他怕跟曹静和走得太近给她惹来麻烦,又怕她不在自己的掌控内出了什么危险。
他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既不会暴露彼此,还不能给曹静和惹出麻烦,又能让曹静和安全无虞。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上线。
时至今日,江沧仍不敢亲口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生怕被什么藏在暗处的人听了去。但他知道,曹静和一定是早就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来跟他说这些。有些事其实根本不必说破,早已在你来我往中给出了答案。
然而,江沧是真的没有收到过外祖父的消息,也从未收到过母亲的消息。
“十七年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母亲是生是死,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
江沧如今接手了灵狐堂,掌控着江湖中北地和江南的消息往来,这样灵通的消息渠道都找不到戚文的踪迹,只怕她很难还在世了。
此前,江沧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今日曹静和告诉他,那个疑似外祖父的人救下了唐玉,他心中便突然生出了一寸希冀。虽然希望渺茫,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母亲真的还活着!
那个天外来客把唐玉送到了曹静和的铺子里,又给她留下了灵狐堂的令牌,还告诉了她集英居的情况,而从曹静和方才的打探来看,这个集英居的确是被叶库买下了,那个天外来客没有骗他们。
“难道真的是外祖父……”
江沧低声喃喃道。
曹静和闻言,心中却有些不解:
“唐玉原先跟我说,那个天外来客之所以知道我和灵狐堂有某种关系,应该是受你的指引,我们还一直以为是外祖父先和你取得了联络。如今看来,你也不知情,那他是怎么知道我是戚文的女儿的?”
怪事越来越多。
曹静和心头如一团乱麻,江沧也有些凌乱了,但他却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这次来找曹静和的目的——先把唐玉的药搞到手。
反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个把唐玉救下来的神秘人物暂时是帮着他们的,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唐玉的身体好起来,这样他们才能有精力和心思去做更多的事。
于是,他向曹静和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
夜深人静,唐玉窝在床榻上,听着曹静和讲述着她白日里的经历,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首先,叶库真的买下了集英居,还要在那么隐蔽的地方开茶馆;其次,他丈母娘当初竟然真的没死,却又失踪了十七年;最后,他大舅哥给他找的药竟然是被叶库给劫走了,大舅哥现在又要把药夺回来……
瓜太多,一时不知道先吃哪个。
难怪曹静和今晚那么亢奋,换谁谁能睡得着?
“唐玉,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哥哥说要帮你把药拿回来,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当然高兴!”
唐玉回过神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曹静和。
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他也想有质量地活着,想和曹静和一起做事,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病病恹恹的,娘子出去了一整日,他只能在家里躺着惴惴不安。
谁知,曹静和却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
“等你好了,我爹肯定又要追着你兑现承诺了,他还指望着你给我们老曹家传宗接代呢!”
“……”
想到这,唐玉顿时就有些发慌了。
他一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然答应了曹守拙,就必定会去兑现承诺。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一想到自己还没跟曹静和圆房,心里就有些发毛,甚至有些害怕。
在他十七岁之前,他一直跟着王贤读书习字,王贤教他的都是为臣之道,自然不会说些男女之事。而他的父亲唐国忠又对他不甚关心,父子二人不睦多年,唐国忠也没有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职责。
因此,关于男女之事,唐玉难免有些心虚——他怕自己日后哪里做得不好,被“熟门熟路”的曹静和嫌弃。毕竟建章宫里啥都教,曹静和懂得很,她会的可太多了。
想到这,唐玉微微偏过头去,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继承了戚文这个北地第一美人的容貌,生得实在美丽,像一朵盛放的春花。可她不是桃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梨花,她更像是一整个春天,明媚又生机勃勃。
此刻,唐玉紧紧地挨着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咚咚咚地擂响,他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想倾身过去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
曹静和说过,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要讲章程,讲规矩,讲顺序。有的时候人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大胆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唐玉鼓起了勇气,往曹静和身旁探了探身子。那么,没经过她的允许可以亲亲她吗?她会生气吗?
虽然之前他也亲过她,但那只是为了堵上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如今美人就在眼前,唐玉却犹豫不决了。
可就在这时,看似睡熟了的曹静和却猛地睁开眼睛,她翻了个好大的白眼,抱怨道:
“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还是我来吧!”
说完,曹静和一个翻身把猝不及防的唐玉压在了身下,唐玉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曹静和却俯身在唐玉的唇上结结实实印了一个吻。
“给你亲,行了吧!”
他就是个傻瓜!她每次强吻他的时候,可从来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然而就在这时,唐玉却忽觉体内一阵疼痛,顿时不合时宜地咳了起来。他用帕子捂着口,微微坐起身来,脸朝着床外,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一阵才勉强缓过来。
曹静和战战兢兢地看着,暗道这总不能是被自己亲的吧,亲一口就发病了?
可待唐玉把帕子取下时,上面竟带了血。
曹静和心头一沉,眉间顿时凝起了愁云,她彻底慌了。
不行,唐玉的身体再不根治,只怕要越来越差了,而那味药现在就是关键,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助江沧把药夺回来。
……
江府,古墓。
没了叶库的紧密监视,江沧把地窖里堆满的杂物挪了挪,给自己留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他悄悄把封起来的古墓密道重新打开,踏入其中。
自从定下了借戎狄七皇子之手打击三皇子的势力后,国舅贺怀君便一直隐藏在暗中,许久没有再联系江沧,他今日突然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果然,竟是王真有了消息。
“王公子现在到哪了?可还顺利?”
贺怀君沉声道:
“一入中原,戎狄眼线渐少,再加上他们走的是小路,这一路上也顺利了不少。如今,王真等人正在新郑一带休整。”
到了新郑,从洛阳到汴京的这条路就走了一大半了。
江沧长舒了一口气,想着花名册的事总算是有了好的消息,可谁知,贺怀君却忽然轻叹道:
“哪知啊,这刚一到新郑,王真就遇上了麻烦!”
“?”
江沧惊呆了。
不是,说话非得要大喘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