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米糕铺子的轮廓若隐若现,人们都已在沉睡中,唯有东偏房里的一盏灯孤零零地亮着。
江沧打开房门从中走出,坐在门外长凳上的曹静和连忙起身,可江沧却示意她坐回去,而后自己也走到长凳边,坐到了曹静和的身旁。
曹静和侧目看着江沧,他虽没有落泪,可神色却难掩哀痛。他只与姐姐说了一会儿话,听姐姐交代了几句,便把黄谆留在了屋里,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江沧知道,姐姐定有更多的话要叮嘱谆哥儿。谆哥儿才十二岁,马上就要父母双亡了。
其实,在黄谆进门的时候,曹静和就认出来了,这个孩子便是他们抓捕黄展鹏的时候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正是这个少年成功带他们找到了真正的黄展鹏。
而这个叫黄谆的少年,竟然是江似锦的儿子,江沧的外甥。抓捕黄展鹏那晚,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黑衣人带走了黄谆。
想到这,曹静和心头一阵暗喜,甚至有点小小的雀跃,她觉得自己心里关于山鬼究竟是谁的答案几乎就摆在了眼前。
她的心里忐忑极了,江沧此时就坐在她旁边,她甚至有点忍不住想开口去问些什么,可是细作最基本的素养就是不能去打听自己的暗线是谁。
这个规矩谁也不能破。
更何况,这后院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江似锦病危,院里这么大的动静,估计睡着的阮娘和白苓她们也都醒了。有些事,还是闭口不谈的好。
曹静和按捺住心头的好奇,不再去想这件事。可她并不知道,此时江沧的心中也十分纠结。
就在今日清晨,他收到了灵狐堂的消息,他们从吴兴好不容易给唐玉运来的药,在即将抵达汴京时被人劫走了。
那帮人来路不明,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消息,竟能得知灵狐堂的人在运送这味稀罕的药材。
如今药没了,最快的办法就是通知吴兴的灵狐堂再派人送来,可是那药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万一再被人劫了去,如此没完没了,迟早把吴兴灵狐堂的药材耗完。
最让人生气的是,元宝一听说药没了,心里害怕,神情发慌,被江沧看出了端倪,江沧一审才知,元宝竟已经提前把药的事告诉了曹静和,还跟她说药已经在运往汴京的路上了。
这下好了,江沧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曹静和已经知道了消息,眼巴巴地等着药,可药却在运往汴京的路上出了事。
江沧一时气极,提着鸡毛掸子把元宝好好敲打了一顿,打得元宝满院乱跑,哇哇直哭。这次连黄谆都没护着他。
此刻,江沧就坐在曹静和身边,几乎是如坐针毡。
可偏偏就在这时,曹静和想起了唐玉的身体这几日病弱得厉害,江沧既然来此,不如顺便问一问他,那味药运到哪了。
“大哥,我家官人的身子近来不太好,上回,你不是让元宝问我要过药方子吗……”
她一说到这,江沧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江沧有些绝望地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好好跟她解释一下,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沧跟曹静和连忙转头看去,只见黄谆低着头,垂着手,慢吞吞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出了房门。他脸上一片凄然,却没有一滴眼泪。
江沧慌忙站起身来,曹静和见状,也跟着起身。只见黄谆走到江沧身前,看了看自己的舅舅,却忽然抬袖行礼,恭敬地弯下腰去,声音沙哑地说:
“母亲已去,甥自知心力不足,恳请舅舅为母亲打点后事。”
“……”
江沧闻言,一时怔在了原地。
方才,他一直在留意房里的动静,但是却始终没有听到哭声传来,他便以为姐姐还在撑着一口气,跟谆哥儿交代些什么。
可他没想到,谆哥儿并没有大哭,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平静地给母亲蒙上了脸,便走了出来。
江沧不知道姐姐最后跟黄谆说了些什么,但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秘密,姐姐提前把他支出来,就是不想让他听的。所以,他也没必要问。他只知道姐姐对他的叮嘱就是把黄谆抚养长大,不要让黄谆和戎狄有染。
江似锦走了,曹静和明白,江沧和谆哥儿来得匆忙,定然没有购置治丧的物品,便上前开口道:
“江家姐姐既已去,还请大哥节哀,谆哥儿年纪轻,后头的事还得靠你操劳。依我之见,你不妨先带谆哥儿回去歇息,待明日把东西制备妥了,再来把姐姐接走吧。”
“不。”
江沧摇了摇头,沉声道:
“明日若是让客官们知道你店里死了人,你的生意就不好做了,百姓们看到你跟我有来往,只怕也会连累了你的名声,我只有趁着夜里把姐姐带走才行。”
他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我姐姐一辈子劳苦,却因姐夫叛国,被娘家成国公府赶了出来,连门都没进去。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我这,又因惊鸿疯魔,对她打骂不止,被我送到了你这。如今她人都不在了,我怎么可能再把她一个人丢下,先行回府去?”
江似锦刚到江府时,瞿惊鸿时常对着江似锦发疯,可江沧知道自己对不起瞿惊鸿,也不好把她怎么样。若非自己叛国,瞿惊鸿也不会在众人的谩骂声中疯掉。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姐姐,他实在两头为难。
最终,是姐姐主动提出要走,她不想再给弟弟添麻烦,只要弟弟愿意把她的儿子抚养长大,她去哪都成。
虽然她心里非常瞧不起这个叛国的弟弟,可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最倚仗的娘家竟成了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反而是已经从族谱上除名的江沧来送了她最后一程。
江沧抬手推开了房门,望向床边,一刻钟前,姐姐还握着他的手,流着泪说,她只能把谆哥儿托付给他这个舅舅了。
一些久违的已经快要被淡忘的画面,突然开始在脑海中重现。
小的时候,江沧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吴兴读书,一年只能回京一两次。所以他每次回成国公府,姐姐江似锦就变了样子,越变越漂亮,越变越沉稳。他每次总说,姐姐又变了,再变就不认识了,可江似锦每次都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对他嘘寒问暖,还告诉他江渊又背着他调皮捣蛋了,让他好好说一说这个调皮的弟弟,不然日后肯定属江渊最没出息。
直到有一年,府里再也没有了姐姐的身影,她嫁给了黄展鹏,开始了一生的噩梦。
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江渊竟是那个最有出息的。
只是此刻,江似锦的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这次,她的容貌将永远定格在了三十岁,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日后认不出姐姐了。
这样也好。
向来黄泉无止休,最是人间不能留。先走的人,比较不容易受伤。
江沧缓缓走到床边,他将白布掀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江似锦的身上。
他不想让姐姐裹着白布进他的家门,他是来接姐姐回家的,什么丧事,什么殡仪,都没有回家重要。
先回家,剩下的事,等回家再说。
江沧弯下腰来,把江似锦抱了起来,走出了房门。曹静和立在门口,与江沧对视了一眼,她连忙侧身,把路让了出来,请江沧过去。
然而,江沧与她擦肩之时,却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转过身,冲身后的曹静和道:
“你要找的那味药,在运往汴京的路上被劫走了。”
曹静和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唐玉的药,没了。
她微微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江家长姐刚去,她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更不好再过多追问什么。
末了,也只是掩去眼底的失落,平静地说:
“没什么,你并不欠我,你主动帮我找药,我已经很感激了。”
可江沧好像并没有在意曹静和到底在说什么,只沉声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我不会让他死的。”
……
春分,天气彻底暖了起来。
经过一番调养,唐玉前两日便已经能下床了,长孙延昆又来看了一次,劝曹静和陪唐玉出去走一走,他只有自己动起来,身体的经络才能活起来。
正好曹静和这段时日照顾唐玉也确实闷坏了,便兴致勃勃地问他想去哪,他们可以一起去郊外郊游。
唐玉的兴致并不高,但他知道曹静和想出去玩,只轻笑道:
“我不挑,你想去哪,我就去哪。”
曹静和心里清楚,唐玉情绪消沉,除了因为身子不舒坦,更因为小七跟他的决裂。于是,她尽可能地同他说着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掰着手指头,盘算着说:
“我想先去买鸡蛋火烧吃,再去道观上三炷香,然后咱们去郊外的河边看杨柳吧!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跟我爹在苏州,每到春天,河岸两边的杨柳抽出细小的新叶,叶芽黄嫩,伴着细密的水汽,远远看去,如雾如烟。所谓江南柳如烟,正是这般!”
只是不知道汴京有没有这样的景色。
唐玉原本也没有多么想出去郊游,可是听到曹静和这样一形容,忽然也对河边的美景有了憧憬。
春光不等人,说走就走。
马车行驶在汴京的街道上,两边的商铺里热闹得不得了,曹静和下车去买鸡蛋火烧,唐玉轻轻拉开了车窗,望着外面的一片车水马龙。
忽然,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从不远处的人群中走来,他的身影正巧落入唐玉的眸中。那人身着淡青色竹纹袍,倒背着手,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漫不经心地走过了唐玉的马车。
这张脸就这样清晰而意外地出现,让人始料未及。
唐玉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心头一紧,不禁喃喃道:
“怎么会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