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月朗星稀,夜幕比城里的更加深远些,裹挟着星河的天空仿佛一直绵延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让人一时分不清远处的一团墨色到底是夜空,还是没有光亮的地平线。
侯琬瑜与王真并肩坐在路边,过了今晚,他们便要兵分两路了。
白日里,王真没有直接回答那对老夫妻的问题,只说自己并不清楚。
他只得先把那对老夫妻带上,一路上也没有说自己是去往汴京的。直到今晚,他们即将离开洛阳府所辖范围,王真终于告诉了侯琬瑜真相。
他说,自己要护送的是王贤的那本细作花名册,戎狄人多次抢夺就是为了按照花名册排查出当年埋伏在长安汉臣里的卧底,并安排自己人过来冒名顶替,把戎狄的细作反向安插进汴京宫里。
而那对老夫妻的女儿就在细作花名册上,已经牺牲两年了。王真说,他准备让侯琬瑜带着那对老夫妻乘马车去汴京,但一定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年纪太大了,恐怕承受不住。
王真建议侯琬瑜先去向皇上禀明情况,请皇上想办法安顿好那对老夫妻,等他把细作花名册送到,皇上论功行赏时,再借此告诉小鸥父母真相。到那时,小鸥的父母会得到封赏,日子便能好过些。
可是侯琬瑜很快就疑惑道:
“王公子,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不能和你一起。”
王真苦笑着说:
“我要护送花名册,绝对不能走官道。戎狄人不了解中原,他们要想追杀我,便只能按照地图走,所以我若想躲避追杀,就不能按地图上的官道走,我准备带着几位暗卫营的兄弟绕到附近的县城,走小路。这样虽然路程远了一点,不会那么快就抵达汴京,却可以大大降低被伏击的风险。”
侯琬瑜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她明白,王真是不想把这样的风险带给她和小鸥的父母,所以便决定兵分两路,各走各的,这样即使他那边遇到了伏击,自己也能先把小鸥的父母护送到汴京,不至于让他们死在半路上。
这样想着,侯琬瑜连忙道:
“王公子,你这里有没有花名册的副本,你可以把副本交给我,这样不管谁那边出事,都还有另一份保障。”
王真闻言却摇了摇头,垂下眼眸说:
“花名册没有副本,也不能有副本。”
“为何?”
“这本花名册是我父亲亲笔手书,上面盖着他的相印和先帝的玉玺,这本花名册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才能有真实性,才能有说服力。倘若突然多出来一本,势必会有人造谣生事,认为其中有一本是赝品。这也是家父生前为何没有制作副本的原因。”
侯琬瑜见状,却愈发不解道:
“可这样岂不是太不公平了?那些谍者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你这边一旦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就永远也见不得天日了!”
王真怔了怔,他抬眼看向侯琬瑜,却沉默了一瞬,方才平静地开口道:
“他们每个人在正式加入地下组织前,父亲都曾言明过此事,花名册只此一本,日后若遭不测,他们每个人都有无法证明身份的风险。除了建章宫里那批从娃娃开始培养的女细作,其他人在加入之前,父亲都曾让他们深思熟虑。所以大家都是自愿的,我也一样。”
大家都是自愿的,我也一样。
王真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只是在唠着家常,就好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可他的话却像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侯琬瑜的心头。
她不是第一天认识王真,也早已猜到他留在北地这么多年应该不只是经商那么简单。可当他第一次把这些曾经见不得光的事情告诉她时,她才忽然明白,这世上有那么多像王真一样的人,他们的命运都系在了那本看似普通的书册上。
王真若是成了,他们将名垂青史,后半辈子再无衣食之忧,可王真若是败了,他们将隐姓埋名过一辈子,连在史册上留下寥寥几笔的可能都没有,甚至还会一生都背负着卖国贼的骂名,最终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可他们明明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过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要怎样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惨淡收场呢?
侯琬瑜一夜未眠,终于接受了王真的安排。
第二日一早,她便带着小鸥的父母启程去了汴京,王真怕皇上不相信小鸥父母的身份,又写了一封亲笔信,盖上自己的私印,取下玉佩,让侯琬瑜一并带上,呈给皇上。
看着侯琬瑜带着小鸥的父母离开,王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并不想把侯琬瑜卷进这场和戎狄人的角逐里,尽管她自始至终已经参与了很多。
王真知道,倘若自己直接让侯琬瑜先回京,侯琬瑜只怕不会答应,定要留下来和他一起保护花名册,可是如今小鸥的父母来寻女儿,他便可以给侯琬瑜找个任务,顺理成章地把她支开。
他有预感,在他去往汴京的路上,只怕仍不会太顺利,他带着暗卫营的人就好,不必再连累她。
她那样明媚灿烂的女子,该有个幸福的结局才对。
……
且说,唐七那日气呼呼地回了昌平侯府,吕姨娘见宝贝女儿回来了,只装作并不关心的样子,反而笑着调侃道:
“哟,我当是不肯回来了呢,你还记得你有姨娘啊?”
“姨娘,你给我做主!”
吕姨娘虽是妾室,却长了张主母的脸,十分端庄大气,家道中落前,想必也曾是显赫人家的女儿。
唐七上前拉着吕姨娘的衣袖,委屈地让吕姨娘帮帮她。吕姨娘本以为女儿是初次经营铺子,没什么经验,碰了一鼻子灰,可这一问才知道,竟然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唐七不止一次在她跟前提起过,那个米糕铺子的官人好像就是六哥。她原想着能不能旁敲侧击地问问,哪知道女儿竟然直接派人去翻墙头、捅窗户纸。
“小七呀!”
吕姨娘伸出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鬓,意味深长地说:
“你要知道,你六哥一向最疼你,他若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一直不和你联系呢?”
“万一他有苦衷呢?姨娘,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我真的很想六哥!”
吕姨娘不敢冒然答应她,毕竟昌平侯不喜欢唐玉,若是让昌平侯知道她们母女还在关心唐玉的事,只怕又要挨一顿骂。
吕姨娘叹了口气,也只能先哄着小七,安抚着说:
“好了好了,你爹近来常到娘这里来,仔细别让他听见了,他若知道你在找六哥,肯定要生气的。等过一阵子,娘再帮你想办法!”
唐七听了这话,才终于肯消停了。但是吕姨娘还是偷偷把那店小二唤了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那店小二支支吾吾地才终于说出自己那晚都看见了什么,吕姨娘一听,也顿觉有些尴尬,便连忙道:
“哎呀,你就只管说你有没有看到那官人的脸,讲这些做什么!你只说,他到底是不是六郎?”
“这……他们夫妻二人抱在一起,小人只能看到半张脸,而且屋里的烛光也很昏暗,恐怕……看得不甚真切!”
“什么叫不甚真切?”
那店小二低下头去,惶恐道:
“小人不敢妄言,那官人……他确实像六公子!不过,不过长安当年沦陷时,六公子才十七岁,如今已过去八年多,容貌上会不会有些变化,小人也不敢断言。”
吕姨娘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十七岁的男孩子都长成人了,又不是七岁,容貌上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了。这个店小二是唐家的家生子,唐玉进宫做御前侍卫之前,他还做过唐玉的贴身小厮,连他都觉得像,只怕十有八九不会有假了。
作为娘亲,吕姨娘其实一直是相信唐七的直觉的,毕竟他们兄妹俩感情一直很好。但她也清楚,当年戎狄人对长安宫里奋起抵抗的侍卫进行了大肆地屠杀,唐玉若真的没死,恐怕就是如昌平侯所言,已经叛降了。
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也多半是叛臣的身份了。这才是他一直不肯与小七相认的原因吧。
吕姨娘其实很疼爱唐玉,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也不愿让女儿去面对这样的事实。她宁愿相信自己一直视若己出的唐玉战死在了八年前的长安宫,也不愿接受他做了叛臣。
如今,小七非要找到唐玉,亲口去问问他,可吕姨娘却担心,小七问完以后只怕会彻底失望。
算了,还是不相认的好。知道彼此还平安,也许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这晚,天色不觉阴沉了下来,汴京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沿街的房屋和铺面像裹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一道雨帘伴着微风,斜挂在窗前。
昏暗的古墓里,棺椁旁的贺怀君照例等候着,不多时,带着一身水气的黑衣人便走了过来。
“怎么样,近来可有消息?”
贺怀君上前问道。
山鬼只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贺怀君跟前,沉声道:
“这是雪雁送来的谍报,这个亭子里可能藏着朱思淼的告罪书。”
“告罪书?”
“对,咱们已经在汴京挖好了坑,只等戎狄七皇子过来,可现在戎狄皇帝犹豫不决,生怕再搭进来一员大将,导致戎狄的战斗力大大折损。这个时候朱思淼的告罪书很关键,我们得找到这封告罪书,做些手脚,让戎狄皇帝看了以后心甘情愿地把七皇子送来!”
贺怀君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就算我们能拿到这封告罪书,又该如何寄往戎狄王庭呢?”
山鬼闻言,却轻声笑了笑,说:
“我不需要把告罪书寄往戎狄王庭,我只需把它寄给戎狄七皇子即可。我知道,我虽是七皇子的汉文先生,可七皇子现在不敢完全信任我,而这封告罪书就是我最大的诚意。七皇子想当太子,与三皇子一直不和,不然我也不会想到借他之手打击三皇子在汴京的势力。到时候我就告诉他,我已经窃取到了三皇子的告罪书,特意为他奉上。”
目前看来,这招的确可行。贺怀君微微点了点头,垂眸看向那张纸,那上面画的亭子倒是很眼熟,尤其是檐角挂着的铃铛。
可是,这到底是哪里的亭子呢?
贺怀君一时也想不起来,便只得道:
“你放心,我自会想办法去找!一旦拿到告罪书,我立刻来和你见面。”
“好!”
山鬼转身离开,沿着古墓的密道折回,不多时便掀开院中的板子,悄悄回到了府里。他蹑手蹑脚地解下披风,往屋里走,左脚刚跨过门槛,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脚步声。
山鬼后背一凉,忍不住驻足,警惕地分辨着声音的方位。那是从府外传来的脚步声,步伐很快又很急促,而且离他越来越近。
不多时,一阵敲门声倏地响起,外面有人大喊道:
“开门,快开门!有没有人啊!”
这个声音好耳熟……
山鬼怔了怔,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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