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气晴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街上的百姓们日渐单了衣裳,只穿着薄袄。
曹静和身着一件嫩柳色交领小袄,袖口绣着几支青绿色的腊梅花,头上挽着寻常发髻,插了一支过年时新买的镶了小米珠的镂花银钗。
她跟在曹守拙的身后,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条背街小巷,巷子里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两三个妇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浆洗着衣物,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家常。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麻子的长脸年轻人走了过来,曹守拙见状,连忙凑上前去,招呼道:
“小哥儿,小哥儿!过来过来!”
“曹老爷,您怎么又来了?”
“当然是为那两个孩子来的呀,我把买家给你带来了!”
说完,他指了指身后的曹静和。谁知,那小哥儿只上下扫了曹静和一眼,便道:
“来晚了,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什么?”
曹守拙惊讶道:
“你我昨天不是谈好了,我今儿个把买家领过来吗?你这人牙子怎么不讲信用呢?”
“我是想讲信用,可您没下定金呀!您若是下了定金,以您皇商的身份,现在的那位买家未必不会给您面子,可我昨日好说歹说地劝您,您就是不肯先付定金,我怎么可能为了给您留人就去得罪人家堂堂侯府!”
昨日,是曹守拙的心腹来谈的,那心腹问了他很多遍,他始终不愿意付定金。
人牙子一边说着,曹守拙就一边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偷偷瞥着一旁的曹静和,果然,曹静和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就是太抠门了,抠到连那两个定金都不愿先帮曹静和垫上,以至于被人截了胡。
“看把您小气的!那点定金我还能不还给您吗?”
曹静和没好气地抱怨着,又转身向那人牙子问道:
“那两个小女孩卖到哪去了?”
“昌平侯府。”
昌……昌平侯府?
曹静和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那人牙子见她没接话,以为她也惧怕昌平侯府,便笑道:
“看您这身装扮,也就是个家境稍稍殷实些的小老百姓,人家昌平侯府看上的人,您拿什么去争去抢呀?就算有曹老爷给您作保,您也得先把定金付了呀!”
曹守拙一听,愈发生气了:
“你说谁是平头百姓?我告诉你……”
“好了!”
曹静和一把拉住曹守拙的衣袖,不让他再接着说下去。
事到如今再怎么跟人牙子理论都没用了,哪怕是打他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更何况从规矩上来讲,人牙子也不算有错。
曹静和把曹守拙拉出巷子,曹守拙一脸愧疚地跟在女儿身后,低着头抄着手,再也走不出方才气势汹汹的步伐了。
曹静和抬眼看了看她这抠门的老爹,问道:
“您知道昌平侯府在哪吗?”
“昌平侯在京中是能数得着的勋贵世家,为父怎会不知!”
曹守拙并不知道曹静和的官人就是昌平侯府的公子,曹静和也不准备告诉他,毕竟唐玉如今的身份暂时还见不得光,很多话都没法放在明面上来说。
曹守拙见女儿没有十分生气,连忙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找到将功赎罪的办法——带她去找昌平侯府。
找到昌平侯府并不难,难的是进去。
曹守拙狡猾得很,他知道昌平侯府既然已经把两个女孩买走,那就绝不可能再转手卖人,这不是钱的事,这是面子的事。
既然这件事已经不能用正常手段解决,那他们也就没必要下了拜帖走正门进去了。这事,还是得走点歪门邪道。
不多时,曹守拙跟曹静和已站在了昌平侯府外。侯府确实气势恢宏,不是一般的官宅,昌平侯的爵位世袭罔替,唐玉的父亲已是第四代昌平侯,从祖上传下来的那座府邸在长安,后来被戎狄占据了。
当年昌平侯一家跟着先帝从长安逃到汴京,昌平侯一路为先帝护驾,亦是有功劳的。如今这座建在汴京的新府宅,也是先帝临终前下旨敕造的。
曹守拙摸着下巴,仔细观望着这座阔气无比的侯府,曹静和在一旁瞧着,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瞅着也不像是做做样子,兴许真的是在想办法吧!
“静和,但凡是这样的大户人家从外头买人,那都是先从最末的三等丫鬟做起,无外乎就是洒扫、浆洗,再次一点的就是倒马桶、刷马桶。”
“所以呢?”
“翻墙头!从西边那面墙爬上去!大户人家的府宅都是要看风水的。这宅子我方才仔细打量过了,西边那个小院阴气最重,多半是最下等的下人住的地方!”
好家伙啊!
曹静和心里吃了一惊,她是真没看出来她老爹这些年连看风水的本事都学会了。
不一会儿,曹守拙就让自己的心腹从自家府里拿了两套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在马车里换好衣服,曹守拙跟曹静和就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不再是扎眼的皇商和有点小钱的女掌柜了。
曹静和万万没想到,她这辈子第一次“拜访”婆家,竟然是爬墙头。
西墙外有一棵大树,可以先上树,再沿着粗壮的树枝上屋檐。
显然,昌平侯府为了防止有贼爬进来,还把靠近屋檐的树枝砍断了半截,但尽管如此,身手敏捷的曹静和一个跟头翻上去不是问题。
可她却不能直接这样做。曹守拙现在并不知道她细作的身份,她也不好在曹守拙跟前展露武功。
为了把女儿送上屋顶,曹守拙便让自己的心腹去街前的铺子里买了一根长锁链。心腹先爬了上去,把锁链拴到屋檐上,曹静和这才装模作样地拽着锁链、蹬着墙,跟着爬上了屋顶。
曹守拙肥胖,怕那锁链挂不住自己再断了,只怯怯地站在树下望了望,实在不敢上去。他美其名曰自己要给曹静和放哨,便在巷口蹲着了。
曹静和在屋顶上老老实实地趴着,窥视着下面的一切。这里确实是一个不怎么样的院落,房屋构造从外形上来看,应该是下人们住的大通铺,从前她在建章宫里也住过那种大通铺。
院子里有几个穿着侍女衣服的小女孩,她们好像在偷懒,正坐在树下玩翻绳。不一会儿,一位嬷嬷走了进来,一声厉吼便吓得女孩们连忙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隔壁还有一处院子,那个院子应该是浣洗房,到处都是水渍,好几个年纪尚小的小女孩蹲坐在比她们身子还要大两倍的木盆边,不停地搓洗着盆里的衣服。
初春的水到底还凉着,她们的小手冻得通红。旁边的嬷嬷提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嗑着瓜子,悠闲地走过来晃过去。若是看见谁偷懒了,扬起棍子便要打。
又过了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抬着一大盆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高一些的小姑娘是圆头,右额角有一块指甲盖大的胎记;矮一些的小姑娘是平头,因小时候受战乱所累,吃得不好,身体孱弱些,生得十分瘦小,比同龄女孩子至少小一圈。
曹静和定了定神,这二位应该就是蘅娘的女儿了!蘅娘不会作画,只能把两个女儿的样貌说给曹静和跟曹守拙听,曹守拙辗转多日终于在人牙子那里打听到了这两个小姑娘,他又问清了籍贯,也都和蘅娘提供的一样。
曹静和又仔细地瞧了瞧,她们倒是真的与蘅娘长得很像,看样子十有八九不会错了。
这么说,老爹这次办事还是靠谱的!虽然他抠门,没帮她付定金。
从昌平侯府回来,曹静和便去找了唐玉,这事儿嘛,还是得问问他的意思。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怎么说也得过问一下她家这位昌平侯府的六公子。
……
就在曹静和爬昌平侯府墙头的时候,柳氏终于找来了江沧的住处,砰砰砰一顿砸门。
她坚信,她的宝贝儿子江渊就藏在这里。
正月十八早就过了,只是成国公府和昌平侯府不约而同地提前给对方递了话,希望婚期能延后,而两家人用的理由也一样——自家孩子偶染风寒,病了。
哇哦,真的好巧!
成国公与昌平侯都觉得事情巧得有些离谱,他们似乎都从对方的口径里嗅出了一股无法言表的味道,并深以为事情不是偶染风寒那么简单,但又不好直接宣之于口,公之于世。
见柳氏找来,江渊本欲按计划从后院翻出去,但江沧还是好劝歹劝地让他回去直面这件事。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若真的不想娶,也别耽误人家唐家的女儿,早日言明心意,也不影响小七另寻良配。他总不能在这躲一辈子的。
江渊虽然在哥哥身边过得很舒坦,但他总是最听哥哥的话的,见江沧都这样说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柳氏。就这样,江渊被柳氏偷偷摸摸地领回了府。
其实,江沧之所以急着让江渊赶快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与贺怀君见面的日子就在今晚,江渊要是不走,他就没法偷偷去见贺怀君,毕竟江渊这几日都是和他同吃同睡的。
可是江沧并没有想到,这日深夜,他换上一身黑衣来到古墓中,等在棺椁旁的贺怀君却是满面愁云。
他没有带来任何新的消息,而是急切地告诉江沧:
“江公子,王真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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